七月七。
一抬头看到这个在他心中宛如噩梦一般的日子，芝兰就下意识的想吐。
他真是受够了。
自从三百年前他被月老看重强行捞来了人间司，扔到了主管人间男女情爱的姻缘部协助月老处理凡间事物，这几百年里，每过一次七夕，都是对芝兰体力和能力的双重考验。
你们！为什么！那么多事！
看着面前堆积成山的卷宗和一团一团绕成了死结几乎要把整个姻缘不给埋掉的红线圈，芝兰内心怒火熊熊。
人间司本就没什么人，地绝天通之后，人间灵气大损，仙神逐渐少露于人前。见不到神迹彰显，人间原本对仙神的崇拜也逐渐淡去，收不到香火，那些原本走神道的神明要么消亡要么转修，几万几千年下来，就更没人关系人间的事了。
既然不用关心人间的事了，那原本有关人间所的职务自然也可以不管了。人间司吟诗作乐挑战自我的仙神忽然多了一大批，虽然还挂着人间司的头衔，但也别指望他们做事了。
可即使天地隔绝，有些事也必须仙神去做。比如星辰运行，节气时候，日升月落。这些都属于大道之内归属于仙神管辖的范畴，必须时刻注意，不然便有己身大道沉坠之危。
这些都还好，毕竟也算与天生仙神本质息息相关，就算没人催，所属仙神也会看顾好。
可好死不死，人世间的姻缘牵系居然也被算在大道之内，哪怕现在天地隔绝，人间司也必须管好人间姻缘，若是放任不管，大部分姻缘都会缠绕扭曲堕成恶缘。
于是，在大部分人间司仙神都集体离任了的情况下，姻缘部却在苦哈哈的加班。
管吧，没什么报酬也收不到香火愿力。不管吧，自己的神格可能会因此被拖累变质。人间司的事物又繁琐，属实是一等一的苦差事。
而且，因天庭不再看重人间司的缘故，除了在诞生之时就绑定了姻缘大道月老跑不掉之外，其余分配到人间司的仙神在有一个算一个，全跑了个干净。
本来会被分配到人间司的大半都是后天修行上来的仙，人家辛辛苦苦修炼那么多年，可不是为了来做苦力的，就算跟你月老关系好，你也不能天天绑着人干活吧？
可姻缘部的事实在是太多太杂，月老在勉强了自己两年之后，终于还是放弃了一个人把所有事情干完的愚蠢想法，开始四处抓人干活。
芝兰就是被月老抓到这里来的第十七任倒霉蛋。
像他这样的天庭圆圃里兰花成精的灵花，天庭里遍地都是，纯是因为被天庭的仙灵之气日夜浸染才生出了灵智，没什么本领也没什么根基，只会几手化形和驾云的本事，外加长得好看罢了，日常也就扫扫地捣捣药，别的他们也干不了。
芝兰就是这样的花神，不过跟其他花神不一样，他虽然年纪小，本事低，心气却很高。他不甘心一天天做些扫洒的工作，听说月老好不容易找到的童子又跑了，便自告奋勇地冲上去说要帮月老干活。
他当时想，姻缘部再怎么凋零也是三司部之一，里面存着的大量典籍可都是宝贝。再者，平日里要做的事情多，可能学到的东西也很多。
而且，月老本身是由大道演化而生的天生神明，就算走的是因缘之道，对于法则的理解也不是一般神能够比得上的。据说脾性还很软，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那自己帮他干事，他多多少少要点拨自己两句吧？
事实倒也确实如他所想，姻缘部确实藏着许多对他有益的典籍，月老的脾性也确实和善可亲，甚至到了有点烂好人的地步。若是要求他指点，那真是轻而易举。
他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姻缘部居然有这么多的事。
多到什么程度呢？多到这几百年来，他甚至没机会踏出姻缘阁一步。
不应该！
这件事实在是太奇怪了。
牵姻缘这件事，可不是如那些凡夫俗子所想，是月老一一条一条的去牵线的。
想也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每天又有多少人出声，又有多少人死，又有多少人需要成婚？若是这些因缘全部都需要月老一个个去确认，那他累都累死了。
事实上，月老的伴生灵器姻缘树，也有着地府生死簿一样的功效。能够自动的记录天地间所有人的姻缘并进行
安排，月老所要做的仅仅只是及时确认这份安排有没有出问题而已。
按理来说，像这样翻几页纸就可以确认完毕的事情，要不了多少时间。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那也是相对于凡人而言。
对于神明而言，他们感知到的时间与天地运转的潮汐相同步。不会出现今天刚刚把事情做完，转头睡一觉又多出一堆事情的场面。
所以，在加入之前，芝兰以为自己的工作就是帮月老翻纸倒茶整理文本以及帮忙照看姻缘树而已。
但严酷的事实告诉他，他真是想的太少了。
——光是翻书这一项，他就做了几百年都没做完好吗？
之所以没做完，既有人间现在的凡人实在太多的缘故，也有姻缘树上的红线变化的不够频繁的缘故。
是的，不够频繁。
相较于三心二意，朝三暮四，求不得还会横生怨气的凡人来说，姻缘树上红线的变化实在是太慢了。
一般红线被牵好之后，除非红线两方的命格有重大更改，不然不会被取下。
可现在的人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一个心意转得飞快。今天还喜欢，明天就讨厌，今天是讨厌，明天又喜欢。
偏偏那些曾经相爱，最后又相看两相厌的爱侣之间还有红线做牵系，一旦对彼此产生怨恨之情，就极其容易造成恶果。
为了遏制这种情况，月老只能每天都在姻缘树下看自己的姻缘簿，几乎找不到休息的时间。
等到芝兰来了，也只是从一个人忙的脚不沾地，变成了两个人能够坐下来面对面的翻书而已。
但在今天这个噩梦般的日子，他们两个连闲聊的余裕都没快有了。
“搞什么啊？这帮人！”芝兰又翻过一页，忍不住气道：“这三个人我都有印象了！你爱我我爱他他爱你分手复合过多少次了？今年七夕又来？反正现在人间的情爱也没那么多拘束了，干脆三个人一起凑合过不行吗？”
每年给他们改红线都改得自己头秃了好吗？
“哎呀，也别那么生气嘛，”身旁的月老笑着打圆场：“人的寿命很短，再过个几年就好了。”
因为现在不需要下凡敬受香火的缘故，月老也并没有变化成凡人熟悉的那副慈和老者的相貌，而是恢复了自己原本诞生时俊秀的青年样貌，只有细密繁复的缠绕在他那头乌黑长发上的红线。和红白相间的衣饰多少能证明他的身份。
“这三人前世就有因果纠缠，互有负累，相较起来确实会比旁人难办些，”月老叹息道：“你多担待一些，他们彼此已经这么纠缠过两世了，若是这一世仍旧以互相厮杀作结尾，这份因果就要彻底地变为恶缘，铭刻在他们命魂之上了。铭刻在命魂上的情感和记忆不会消失，他们日后若是转世，便要生生世世的受这份感情所累，也着实是太惨了些。”
“……问题是他们这十几年之间红线已经变过二十多次了，”被月老这么温声细语的劝了一通，芝兰也消了大半怒火，只嘟嘟囔囔的说道：“……也不知道三个大男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事过不去。”
“情爱之事，是很难言说的。”月老笑着说道：“平时看起来冷淡自持的人，一旦沾染上了情爱，或许会变得温柔热情。而平时伶牙俐齿的人，站在自己心爱之人面前，也有可能变得笨嘴拙舌。眼下这三个人，或许并非不知道继续纠缠下去浪费时间，只是他们克制不住自己的行为罢了。”
“唉，好吧，你说的也对。”芝兰叹气道。他不再继续抱怨，翻动着手上的姻缘簿，专心致志的开始干起活来。
可刚翻了两页，他的怒气又上来了。
“怎么又有喜欢自己宠物的，”芝兰气急败坏的说道：“不知道现在凡间不许成精吗？还喜欢自己的猫喜欢到生出红线的地步？他到底做了什么啊，也不怕日后去地府被他的猫告一状！”
他说着，把那份牵错地方的红线给强行拽了回来。
“唔，现在凡人界的规矩确实如此。”月老笑着说道：“如果以后，随着岁月变化，天地规则的改变，或许会变跟男人与男人之间一样，变得可以牵红线了。”
“饶了我吧。”芝兰说道：“且不说现在凡间没有生出灵智的妖类，这人不过是图他猫长得好看罢了。若是有一天纯粹兽类也能牵线，那除了天谱地谱人谱和妖谱之外，我们岂不是又要多处理一门分类？累也累死了！”
“哈哈，这倒也是。”月老不以为意的笑了起来，“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委托铸部司那边替我制造能够快速处理这些红线的灵气了，到时候，工作就能轻松很多。”
芝兰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铸部司那帮人的效率你也知道，答应你做的事不知道要拖多少年才能做好，还是别抱太大指望了。”
“我就是几百年前说的。”月老并不因为自己被反驳而生气，和气的笑着说：“正是因为最近快铸造完成了才跟你说。或许过了这个七夕之后，你就不需要日日呆坐在姻缘树下了。”
芝兰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过了许久，他才平淡的应了一声。
“哦。”
月老察觉出他不太高兴，却并不明白为什么工作减轻了芝兰反倒不怎么愉快，可芝兰这个时候却已经低下头，沉默的处理起手中的事物来。
一开始确实是不太高兴的。
他是冲着学本事来的，日日呆坐在这里替别人做苦力算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什么时候，这份心情渐渐改变了呢？
也许是在某一日忙碌过后，跟月老一边吃着蟠桃，一边在树下闲谈的时候也许是某一日忙得天昏地暗，醒来却发现自己被人小心的搬到阁楼上的时候也许是在每一天抬起头，都能看到面前的神一如既往冲自己微笑的时候，那份急躁的心情就渐渐改变了吧。
可是这份时间终究也到尽头了。
以月老的个性，当然因为自己没用了，就把自己扔回到苗园去，多半是要正经开始教自己一点东西，让他能够开始潜心修行吧？
但像此时一样，面对面相坐的时间，只怕再也不会有了。
抱着这样沮丧的念头，芝兰手下的动作倒是越发的快了。也托他快手快脚的福，明明是七夕这种重要的日子，所有的事情却在此时之前就处理完毕了。
“真了不起，”月老鼓励似的拍拍手，微笑的说道：“太好了，这么快就结束，我们还有机会去看看游仙会，要一起去吗？”
芝兰当然不会拒绝。
游仙会上，神光烁烁。
虽然赴宴的仙神已经走了大半，但那股残余的欢乐气氛还是深深影响着留下来的仙神，芝兰就看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云雾仙女喝得面若桃花，正在舞池中跳舞。随着她的腰身摆动，如梦如幻的云雾在庭中逸散。
月老没走过去凑那个热闹，他跑到属于自己的桌案前，挑了两盒漂亮的糕点，有效的拉起芝兰的手，“走走，我们看月亮去。”
凌霄宫右廊下是看月亮的好地方，这里虽不是最靠近月宫，却是整座天空之中最清静的所在。
月老率先找了个地方坐好，又招呼芝兰坐过来。
芝兰原本想如同往常一般坐在他旁边，可走上前去的时候却迟疑了一下，最后坐在离月老一步之遥的地方。
“每次从这里看月宫，都觉得那里实在是太大了。”月老感叹道：“那么大的宫殿，却只住了一个神，也不知道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一定很寂寞吧？”
“是啊。”芝兰说：“可是，这种事情作为神总要习惯。大家一闭关都是几千几万年独处，有些甚至陨落了才被人发现。”
“是吗？”月老叹气道：“你是这么想的吗？”
“是呀，”芝兰奇怪的说：“有所的当然会有所失吧？总不能天下的好事情都被你一个人独占了。既然月神选择了飞上天宫当神，那自然应该学会忍受这份孤寂。大家都要努力才行。”
“啊……”月老苦笑着说：“你是这么想的？也是，你一向颇有上进心。既然如此，我倒不好开口邀请你当我的副使了。明日，我就推荐你……”
“我答应你！”芝兰只听了一半就立刻站了起来，看到月老惊愕的神色，他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干咳了一声做了下来，又说道：“我是说，留在姻缘部也没什么不好的。”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月老的眉目舒展开来，“其实，已经有好几个上神向我询问过你有没有意向去他们那边了……”他说是，又叹了口气，“只是我习惯了你的帮助和陪伴，若是你要离开，实在有些割舍不下。你愿意留下来，真是太好了。”
“呃，”芝兰脸上微红，他胡乱的伸手抓了一块糕点塞进自己的嘴里，又道：“没事，能帮你做事，我也……”他说着，语气渐渐弱了下去：“……很高兴。”
月老笑着应了一声，芝兰也不再说话，只是悄悄看了月老一眼，抬头去望向天上的月亮。
真奇怪，就在刚刚他还觉得七月七这个日子实在是太讨厌了，天上的月亮实在是亮的刺眼。
可现在，无论是七月七这个日子，还是天上的月亮，都令他感觉到心情愉快。
嗯，七月七，真是个好日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