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人未归

“小姑娘,谢谢你啊。”
“不用不用,大娘,您日后若是还有什么要搬的东西,直接叫我一声就好。”
“诶,好。对了,阿锦要不要留下吃顿饭?正好介绍我侄子给你认识认识,是京城五杰之一呢。”
“不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啊。”一身玄衣的小姑娘像阵风一样消失在燕雀里,生怕身后的人又开始给她介绍各类青年才俊。
游走在回南郊桃花林的路上,她略微有些出神。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她醒来时便在南郊桃花林的小木屋里。她只记得自己名唤阿锦,以及,在等一个人。
可她在等谁呢?她也不知道。
直到她见到那个人,那个登上全天下至高之位却仍存一颗赤子之心的当今天子,也是,她一直在等的人。
那天晴空万里,他同临公公一同到南郊来踏青,说着他们初识的样子。阳光明媚,落在那人的侧脸上,让她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她不记得这个人,甚至脑海里没有关于他的半分记忆。可那个时候心底却有个声音告诉她,是他,就是他,他就是你不舍离去,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后来正值七夕,他们在财神大街重逢,那人的玉佩失窃,她帮忙寻回。他笑的温暖,将自己的红色围巾围在了她身上,细心叮嘱她“小兄弟,小心冷。”看着他和侍卫一同离去的背影,眼泪在大红色的围巾上洇染开一片深红。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她明明是很开心的,明明嘴角上扬是在笑着的,可眼泪却止不住。就像她其实很喜欢红色,浓烈、艳丽,像火一样绚烂,可她似乎穿惯了黑白两色,这样夺目的颜色只能是属于她自己的秘密,一如那个人,一如这颗心。
这个七月七,是她最开心的一次鹊桥会了。
后来燕雀里重逢、北郊遇险,其实冲过去护住他的那一刻她真的没有想太多,仿佛此生,护着他已成了本能,哪怕忘却一切,也不会更改。从崖上坠落的那一刻,看着那人离自己渐渐远去的身影,听着耳畔呼啸的风声,她终于忆起,原来那人,是五殿下啊。
是她的,五殿下啊。
难怪,难怪。
她记起当年为他挡下的那一剑,记起在他怀中滴落在脸上的湿润,记起灯会上的他送的同心玉环,记起山顶并肩而赏的落日,记起他说要一辈子在一起,记起皇家园林夜间的流萤……
她记起许多许多,最后记起的,是他那句“阿锦,不要死。”
是啊,她的五殿下不想要她死,所以她不能死。她得活着,好好活着,陪着她的五殿下,陪着他君临天下,为他守着这盛世江山。
她又死了一次,这一次,她没能重新还魂。但其实也没有太糟,因为她仍旧跟在他身边,只是,没有人能看到她罢了。不过只要让她一直留在五殿下身边,她就已经很满足了,至于有没有人能看到、触碰到她,她其实并不在意。她只要能一直陪着五殿下,一直一直陪在他身边,这就够了。
她跟着他,看他为这天下劳心劳力,看他在这皇权中固守本心,看他替她生活在这片她未能看到的清平盛世。看他同皇后琴瑟和鸣,看他身侧有佳人相伴,看他教导儿女,看他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帝王……
其实,就这样守着五殿下一辈子,于她而言,也是种幸福。
她离去的时候太早,宫中的许多妃嫔她都不认得,也并未曾见过皇后娘娘。不过她想母仪天下,大概便是这个样子的了。各宫主位各司其职,真心相付,也都很好。
五殿下,值得这世间最好最好的女子。
唯一有些头疼的,大抵便是昭阳宫的那棵千年桃树,每每靠近,便会觉得难受,导致她没有办法陪着五殿下在昭阳宫逗留太久。不过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她要的很少,她很知足。
她看着五殿下在空闲之时,走过当年他们曾走过的路,在每一处怀念当年的情形。
她看着再一次时值七夕,五殿下自己一个人对月独酌,一声声地唤着“阿锦”,不时垂泪。
她很想告诉他,五殿下,您的阿锦就在这里,她会一直陪着您、守着您,她不会走。所以,您不要哭。
可她做不到,她连抱抱五殿下,给他一个安慰的机会都没有。不甘心,不甘心啊!她想要陪着他,想要一直一直陪着他。
许是执念太深,第二年春日南郊的桃花开了,她感到冥冥中似乎有种莫名的力量同她将桃花林联系在一起,助她还阳。
她看到五殿下骤然从床上惊醒,正值深夜,却急冲冲的想要往南郊去。结果却被一道急报拦在了宫中,每日批折子便要熬到深夜,可还是想要找时间去一趟桃花林。
她心疼地看着五殿下,明知他听不到却还是附在耳边对他说。
“不用着急,您慢慢忙,等您忙完了,再去找阿锦也不迟,阿锦会等您,会一直等您的。”
这一等,便是五个月。
从春初等到夏末,从惊蛰等到七夕,从昭阳宫的桃树有灵等到化形,从五殿下同顾仙子在桃树下谈心到因为心软收留了那位桃树精。与此同时,整个南郊桃花林的桃树都枯萎了。
那位陶树姑娘终于有了归宿,可她,却再也等不到她的五殿下了。
很疼,特别疼,比当年刺在心口上的那一剑更疼,可她却是在笑着的。她的五殿下啊,一直都是这样温暖而善良的存在,真好,真好。
五殿下终于有机会出宫前往南郊了,可她却再没有机会同他重逢了。
他们于七夕重逢,却也于七夕永别。
姜士武看着那片不知因何缘由枯萎的桃花林,垂首痛哭的像个孩子。她俯身抱住五殿下,别哭,您别哭,您一哭,阿锦比死了都难受。
她开始虚弱,时常陷入沉睡,再醒过来,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昭阳宫的栖梧殿一直未曾有人居住,临公公同新进宫伺候的说,那是陛下为故人所留。她笑了笑,又有些想哭,她的五殿下啊,一直都是这世上最温暖的光了。
她看着五殿下偶尔坐在栖梧殿中,看着被重新修补好的同心玉环,一景一物皆是当年她所描摹之形。初时还会自言自语说说话,到后来就只是沉默的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
宫里被送进来了好多身份贵重的官家女子,但五殿下却一直未立皇贵妃。有好奇的小宫女去问临公公,临公公沉默了一瞬,只回了一句,陛下已有皇贵妃了。看着小宫女疑惑的眼神,却不再多言。
看着再一次在栖梧殿沉沉睡去的五殿下,她觉得难过。五殿下,阿锦只希望您好好照顾自己,至于阿锦怎样,阿锦并不在乎的。您好,阿锦自然便再好不过了。您无需为了阿锦做些什么,更无需因阿锦苛责自身,这并非阿锦所愿,阿锦所求,惟有您儿女双全、幸福美满、平安顺遂。
五殿下自初登大宝的前两次选秀之后,宫中就不再选新人了。临公公因着太后皇后的缘故也试探着问起过,五殿下摩挲着腰间的玉环,笑了笑。
“我知道,她虽不会说,可心里,还是不愿的。”
临公公叹了口气,再没有提过此事。
五殿下的年岁愈发大了,而立之年接手了南絮阁,时隔多年,最终还是决定清理简王一党。
宫变那日,她看着那剑离五殿下愈来愈近,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情形。她也和二十年前一样,脑海中只余下一个念头,救他!
她感觉自己似乎附在了谁的身上,挡在了他面前,同样的穿心一剑,她再一次倒在了他的怀里。
今天,似乎也是七夕呢……
看着五殿下心急如焚的样子,她微微叹了口气,扬起了一个笑容,把他的面容刻在心底。动用自己所剩不多的灵力,更改了这位阁主必死的命格。
五殿下,阿锦要食言了,阿锦不能再陪着您、守着您了。好在,您有妻有子、君臣一心、幸福美满,阿锦,也可以放心离去了。
阿锦最后,再为您做一件事吧。
自此之后,您的一生顺遂安康,再不会有何遗憾了。
姜士武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些什么,却被朝中大事绊住了心神,并没有太在意。直到那日前往后宫,看到昭阳宫中明显被人细心呵护起来的栖梧殿,他看着那里,心下一疼,皱眉问临安。
“那里住的是谁?”临安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小心翼翼地答道。
“陛下您不记得了吗?栖梧殿,是您特意为锦娘娘留的啊。”姜士武抚上心口,低声开口。
“锦娘娘,是谁?”临安抬头,还未来得及回话,便被陛下脸上的泪痕惊到。
“好端端的,陛下您怎么哭了?”他抬手碰了碰不断滚落泪珠的眼角,喃喃自语。
“是啊,朕怎么,就哭了呢?”
几十年的时光匆匆划过,那天他在养心殿中突然昏迷,他心里清楚,自己快要不行了。
弥留之际,忆起这一生,也算是没有遗憾了。可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些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想不起来。他眼前掠过许多,最后定格在一席红衣之上。他开口喃喃问道。
“你是谁啊?”
那女子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笑得明艳,身后是大片大片盛开到极致绚烂的桃花。姜士武最终还是没能忆起她到底是谁,可却还是道了一句。
“我很想你。”
话落,泪断然下。
奈何桥上,姜士武觉得自己是在等一个人,但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只觉得思念像一块不知名的烙印,烙在心口,烧灼着,却不知这火源在何处,也不知烙下的到底是什么。
孟婆看着日复一日守在这里的身影,叹了口气,眉眼间尽是读不懂的神色。
“又到一年七夕了……”姜士武点了点头,含笑未语。孟婆复又问了一句。
“您到底在等谁啊?”
明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问话,可就是这软弱无力的七个字,却突然间将他击得溃不成军。
他身上的温柔和善、天家贵气,在一刹那全都消失不见。只见他全身轻轻打着颤,迷茫地抬起头,清澈的眸底不断渗出眼泪,到最后甚至带上了莫名熟悉的一抹血色。他唇瓣发颤,颤抖的声线里满是无助绝望。
“我……我忘了。”
我在等一个人。
我忘了她是谁。
但我会一直等。
直到她能归来。
七月七,鹊桥会,故人仍未归,锦衣何时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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