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畔的店肆里，阿巧呆愣愣地坐在门槛上，看着忽然间从天而降的瓢泼大雨，心情莫名有些低落。
“阿巧，雨有什么好看的？”
一个清脆媚娇的声音从阿巧背后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巧转头，女子穿着一件红衣，身段妖娆，长发用玉簪轻轻挽起，行走间步步生莲。
即便和她相处了这么久，阿巧一瞬间还是有些恍惚。
世人皆道，在那忘川河前，奈何桥畔，有位专门了却亡魂前世记忆的孟婆，她是个年过八旬的老妪，长相丑陋、性格古怪，但事实上，孟婆性子豪爽，就连样貌，在阳间也绝对算得上是个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傻子，你怎的又看着我发呆，难不成被我的美色迷住了眼？”
孟婆笑的明艳，举手投足间尽显媚态。
拍了拍阿巧的脸蛋，孟婆同她一起坐在门槛上。
“啊！莫不是我今日描的眉不好看？亦或是……口脂颜色掉了？”
习惯了孟婆的自恋与那一惊一乍的性子，阿巧没等她拿出铜镜，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转过头，不再看她。
地府里永远都是灰沉沉的，漫无边际的黑暗仿佛一顶巨大的罩子，压得让人喘不过气。
唯有忘川河前那条黄泉路，在大片彼岸花的映衬下添上一抹如血色般艳丽的红。
阿巧从屋檐下伸出手，试图接着檐角滴落的水珠。
几次过后，阿巧放弃了，水滴总在聚成一堆后，从她掌心直直穿过，落到地上。
望着黄泉路那头几个模糊的身影，阿巧略带惆怅的开口。
“孟婆，今日来的人怎又如此之少？”
孟婆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轻轻摇着手中的罗扇站起身来。
“人少我便可偷会懒，怎的，你说这话，难不成是要将我的活计抢去？”
阿巧才不屑与孟婆打嘴仗，她靠在门边上喃喃自语道：“太久了，我只是有些累了。”
听到这话，孟婆摇着扇子的手猛然一顿。
她故作轻松，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开口道：“那你可想投胎？”
往日，阿巧听到这话定会跳脚，吵着孟婆说要再等一等。但今日阿巧听见她的话，竟认真坐在原地思考起来。
孟婆见状有些气恼，甩手离开，继续去熬制今日的孟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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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的雨来去总是那样突然。
阿巧在门口坐了片刻，待雨停了，她转身走进店中。
孟婆汤早已熬好，放在成堆的炭火上温着。
孟婆则坐在一侧，懒散的磕着瓜子，手中不停翻动着一本，自人间得来的话本。
看见阿巧，孟婆也不计较刚才的小插曲，开心地朝她摆了摆手。
“《风流才子爱上美艳佳人》这人间的话本子怎恁的有趣，改日我定要鬼差多从人间帮我捎带几本回来。”
闻言，阿巧停下打算倒茶的手，转头望着孟婆。
“你为何不亲自去人间？我记得白无常说过，你可以……”
她话还未说完，孟婆开口打断，“我若真的偷懒跑去阳间，这汤怎么办？”
阿巧愣住，不是诧异于孟婆竟如此恪尽职守，而是她从没见过孟婆像此刻这般，慌乱又有些许无措的样子。
也不知孟婆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瓜子不吃了，话本也不看了，只是盯着门外。
“阿巧，你还在等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吗？”
阿巧双手托腮，有些迷茫的看着孟婆。
“她或许永远都不会记得了，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再继续等下去。”
孟婆痴痴一笑，媚眼如丝地望向她。
“若想投胎了，告诉我一声，毕竟当初你投胎失败，也有我的错。”
阿巧看着她，双眸却在无意间露出几分苦涩。
孟婆说有她的错，其实也算不得。
那日，阿巧走过了黄泉路，来到忘川河边，不知怎回事，奈何桥畔魂魄窜动，队伍好不容易才排到阿巧。
她接过孟婆手中的汤，嗅着那香气，便不由自主的放到嘴边小口小口的喝着。
谁料，身后的两个魂魄不知在阳间有何恩怨，来到这遇见后，竟不顾阴差阻拦，揪着衣领互相打了起来。
争吵间，无意撞到阿巧，不仅将她推倒，也同时打翻了她手中剩下的半碗孟婆汤。
孟婆看到，本想给她再续半碗，却不知阿巧忘记了什么，还记得什么，她抬头盯着孟婆，说什么都不肯再喝这孟婆汤，没办法，孟婆见她实在不肯过河，就只得将她留了下来。
从回忆中抽身，阿巧望着孟婆。
“孟婆，你不说这孟婆汤对你无用，那你缘何会忘了过去。”
孟婆撩着额角一缕青丝，慢悠悠的开口：“人间一日，地府一年。我在这呆了数不清的时日，怎还会记得那些对于我来说，毫无用处的前尘往事。”
她话音刚落，刚才阿巧看到的，走在黄泉路上的那些魂魄进了店门。
“等会，活来了，你先看会话本。”
说罢，孟婆将手中的本子扔到阿巧怀中，转身去盛孟婆汤。
阿巧看着怀中的书，她伸出手，试图翻开话本，但手指却只是从书页中穿过。
盯着自己越发透明的右手，阿巧转头看了眼正忙着盛汤的孟婆，悄悄用袖子掩住。
在这待的日子久了，值守的两位阴差认得阿巧。
他们喝了口水，与孟婆打了个招呼，便朝她走来。
阿巧好奇地看着三三两两的魂魄，开口问其中一位阴差。
“这段时间，来的怎么都这般少？”
那阴差擦了擦嘴，“正值人间的七夕，自然来的人少。”
“七夕？那地府会过七夕吗？”
听到她这话，两个阴差对视一眼，都笑了。
“阿巧姑娘，这地府除了我们就是些孤魂野鬼，哪有闲情逸致会过七夕。”
他答完，另一个资历老一些的阴差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你怎么把孟婆给忘了，大概是三百多年前，好像那时也是阳间的七夕，孟婆因为来的魂魄少，经常随便找个借口就偷跑去阳间。也不知她是在阳间看到了什么好玩的玩意儿，那一百多年，她没事就会从这孟婆庄中消失一段时间，后来还是阎王察觉到不对劲，亲自去寻的她。”
“对，你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有一日她得意洋洋的回来，告诉我们，她在阳间英雄救美的故事。不过，也因为这事，她受了惩罚。一百多年，再也没去过阳间，再也没提起过她救的那个小娘子。”
阿巧摸着腕间那串玉珠，幽幽开口道：“许是时日太久，她将那些往事忘记了。”
两位阴差又是一阵大笑。
“阿巧，你可别被孟婆哄了过去，谁都可能会忘，唯有孟婆不会。”
阿巧看着孟婆的背影，若她没忘，为何每一次，她都不肯在自己面前承认？
孟婆送喝完汤的魂魄离开，转头看见他们三人正在聊天，但阿巧脸色有些不对。
一想到这几日阿巧都有些闷闷不乐，孟婆害怕是阴差说话时，不小心戳中了阿巧的心事，她连忙走上前，揪着阴差的耳朵朝门口走去。
“你们两个还在这墨迹，每日来我孟婆庄讨水喝不够，还要拉着我的小美人谈天说地！”
在地府，孟婆可是位老资历，两位才来了几百年的阴差听着她的怒吼，没敢反驳，揉着脑袋，连忙出门离开。
店肆内又重归平静，孟婆坐回原处，新拿了一本话本翻开。
“孟婆，听阴差说，阳间此时正值七夕。”
孟婆翻书的手指不经意慢了一下，“嗯，难不成你想在这过七夕？”
阿巧看着她，“阳间过七夕，未出阁的小娘子会聚在一起讲故事听，既然如此，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
孟婆像是察觉到什么，没给阿巧面子，但耐不住她磨人的功力，孟婆还是屈服了。
“阿巧，你那故事若不是比这话本子有趣，我可是要直接将孟婆汤灌到你口中。”
阿巧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开口讲起那个故事。
“七月七，一个刚及笄的小娘子与其兄一起去附近的湖边看花灯，谁知人群拥挤，一转头，两人便分散了。随人群渐渐散去，小娘子失去方向，只能站在原地，等家人找到她。和话本中讲的一般，落单的小娘子被歹人看到，一番躲闪，还是被迷药弄昏了过去。”
“不过歹人并不知，这小娘子生来体弱，是个药罐子，这迷药能让普通女子昏睡半个时辰，但对于这个小娘子，一炷香便可苏醒。清醒后，小娘子打算逃跑，趁着歹人停车修整，她跳下车，跑进一旁的丛林中，却不想被那歹人看见。逃跑途中，一位白衣女子出现，打跑了那群歹人。”
阿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孟婆，见她面色毫无波动，继续说道：“白衣女子救了小娘子，还顺便将她送回家。但因为被掳一事，小娘子的清誉被损，只得被家人禁锢在小院中，唯有白衣女子时不时出现作伴，解了她的心结。随着时间过去，两人慢慢熟稔起来。白衣女子送了小娘子一件她最爱的玉珠手钏，小娘子则亲手为白衣女子缝了一件红色的嫁衣，因为她觉得白衣女子这般惊艳动人的美貌，时常穿着白衣，太素净了。但收到嫁衣后不久，白衣女子便如鬼神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故事讲到这，阿巧就停了。
孟婆攥着略微有些颤抖的手指，躲避着她探究的眼神，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何时记起的？”
阿巧一歪头，装作思考的样子看着孟婆，“那碗孟婆汤被打翻后。”
“你！”孟婆听到，生气的抬起头，却意外看到阿巧浑身几近透明的样子。
“阿巧，你怎会突然……”
伸出自己的手瞧了瞧，阿巧淡定地看向孟婆，“大概……是时候到了吧。”
“汤！你快来喝孟婆汤，趁着你的魂魄没有消散，你快去投胎！”
孟婆慌忙朝着盛孟婆汤的灶台走去，但走近了，她才记起，因为这几日来投胎的魂魄少，她每日熬得汤都不多，而最后的汤，早已被刚才那群魂魄喝完了。
“孟婆，算了吧。每世轮回，投胎太累了。”
阿巧固执地坐在那，看着孟婆慌乱地翻出各种瓶子，企图煮出新的孟婆汤。
“我答应过会陪着你的，若是轮回，我便会再也不记得你了，我不愿那般。”
孟婆不答，只是疯狂翻找着制作孟婆汤所需的俗世药材，但因她手抖，总是打不开盒子。
“你穿着我缝给你的红色嫁衣最是好看，是因为今日七夕，你专门穿给我看的吗？”
看着盒子里的空缺，孟婆绝望了，俗世药材缺了一份，孟婆汤熬不成了。
停下手中的动作，孟婆转过身，“是，是穿给你看的。”
听到答案，阿巧望着她扬唇微笑，魂魄消散，只剩下那玉珠手钏落在地上发出一阵脆响。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