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芝加哥牡蛎

Chapter 1
“芝加哥没有海,牡蛎给芝加哥带来了一片海。”
人是可以活在想象里的,幸运的话,想象还会成为现实。
可惜这种事向来与我无缘无分。当我祈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愚蠢的信徒,明明从未有过好运,却常孤注一掷。
我是一家小公司的老板,也许很快就要不是了,因为我的公司经营不善,正面临倒闭的境地。为了获得新的投资,我不得不每晚都去应酬。当我蹲在墙角狂吐的时候,我看见窗外夜景依旧,这让人又爱又恨的城市,不是它舍不得我,是我舍不得它而已。
宋遇就是这个时候找上我的,他要我帮他搞垮一家公司,而他会暗中给予我资金帮助。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要脱口而出他的名字,想想还是忍住了,我想,他从来都是宋先生,而我是小秦老板,恒星与行星的关系,只要我知道就好,他不必背负这种人情。
事实上我很久就认识宋遇了。高中毕业后我曾在一家咖啡店打工,几乎每天都可以看见他带着笔记本来店里。我形容他是:高贵的、冷静的、有教养的、温柔的。像临水的半神,秋水如鉴,照见他漂亮权杖上金丝雕的燕雀。
展翅欲飞,而我是一只步履蹒跚的鹿,只敢隔着栅栏与浓雾窥伺他的侧影,稍有风吹草动都会让我闻声而动,奔逃不已。尽管如此,我还是想为他衔来一支沾有早露的玫瑰,在每个清晨亲吻他的手指。
能说出口的情话是爱意,不能说出口的深情,也是爱意。
Chapter 2
宋遇要搞垮的那家公司刚好是我的竞争公司,他的负责人林声,也是我的竞争对手之一。不过几天的时间,我就知道宋遇的意图是什么了,不是恨,而是爱。因为行业特性,林声的公司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资金危机,恐怕比我还要难熬,又不肯放下面子去求人,而宋遇就是要断了他所有的后路,取而代之成为那个唯一。
当我说出这些猜测的时候,宋遇甚至没有一丝反驳。他只是交叉十指,依照教养保持一贯的礼貌与风度。他的眼里有欲来的风雨,飞鸟经过扇起忽明忽暗的光影,我忽然想知道,向来冷静的宋遇,失控起来该是什么样子的。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我有着纯良的长相,很快就赢得林声的信任。当他兴奋着挥舞着双手,像孩子一般高声又急促地描述着未来的愿景时,我不是不愧疚的,只是人性必然的自私啮咬了我的心。于公,我当然希望竞争对手越少越好,于私,我希望帮助宋遇得到林声。我已经爱而不得了,我不希望宋遇也经历这样的遭遇,他是宋遇,所有人都可以爱而不得,唯独他不行。
我骗了林声,在货物严重囤积的当下,我同宋遇联手骗他有个外国大客户下了个大订单。为了按时交付货物,林声把全部身家都投进去买原料、买机器,加派人手,可惜当他紧绷着神经赶出全部货物时,对方却表示只要我们公司的货物,不过一夜,林声就得面对公司破产的境遇。
那天林声放火把自己的仓库烧了,火焰热烈,升腾起他曾经描绘过的那些愿景,我不知道他在熔岩般的烈火中看到什么,也许是我,也许是他自己。
总之,他把自己烧死了。
我还记得在他之后的葬礼上,宋遇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秦骆,你这张脸真的很适合骗人。
Chapter 3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再没见过宋遇,直到有一天他约我吃饭,我醉过头,醒来就发现不对劲了。我像被砌进水泥做的墙,被丢进封闭的废弃鱼缸,每一次呼吸,都是几近窒息的呼吸。那装潢豪华的房间没有一个窗户,一丝阳光,唯一能证明我依旧活着的,是墙上的监控摄像头,还有我脚上拴着的一条银链,每行走一步,就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印象中只有囚徒才会穿戴这种银链,只有罪人,才会被剥夺金钱、自由,以及尊严。我是有罪,但我与爱同罪,所以我不接受神明以外的一切审判。
宋遇的出现本应在我的意料之中,但再次相见,我还是头皮发麻,恐惧感从尾椎骨攀升到头顶。宋遇不是自己来的,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一个跟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说一模一样,就是字面上的一模一样,包括长相、发型、神态、还有气质。
我这才知道葬礼上宋遇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这张脸,确实很适合骗人。
——“死于火灾”的林声整容整成了我的样子,当时他的公司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他本人也触犯了法律原则,连宋遇都保不了他,经过多位专业人士的研讨后,林声决定找一个人给自己当替罪羊,帮助他实现“金蝉脱壳”的愿望。
事实上宋遇对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知道我曾用一整个假期的时间暗恋他,知道我为了与他有所接触不惜更换工作,从头学习那些艰涩难懂的专业知识。知道我收集了有关他的所有信息,知道我怎么样在每一个睡不着的夜晚反复看他接受媒体采访的视频和发言。
我与林声长相相似,这是天时,我与林声有业务往来,这是地利,而我痴迷宋遇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这是人和。
我不是与爱同罪,我是与愚蠢同罪,与妄想同罪,与疯狂同罪,若我不迷信于爱,不迷信于他,我就不会在孤注一掷后输得一败涂地。有时候我觉得我不是被宋遇和林声骗了,我是被自己对于爱的执念骗了。
Chapter 4
奇怪的是,当我有机会与宋遇近距离独处后,我却发现我不再渴求他了。我开始绝食,不吃饭也不喝水,我并不想通过糟蹋自己来获取他的同情,我早知那是无济于事的行为。我只是不饿,不渴,也不想睡觉而已。
宋遇曾带过精神医生来给我做鉴定,可惜我并没有患上他期许的心理或精神疾病,医生的结论与我的想法一致,他说,我只是不想吃,不想喝,不想睡而已。
宋遇很奇怪,说正常人怎么会不想吃,不想喝,不想睡。医生反问他,你是怎么界定正常与不正常的?人本来就是很复杂的,七情六欲,以及游离在这七情六欲之外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是表现正常就叫正常,表现异于常人就叫反常,指标正常,不想吃不想喝不想睡,算什么不正常?
其实在我看来,宋遇比我更不正常。按理说林声现在变成了我,占有了我的一切,再也不用担心受怕了,宋遇应该立刻和他在一起,但宋遇不仅没有与林声在一起,反而花越来越多的时间来陪我。难道前前后后折腾了这么久,他喜欢的只是林声从前的脸?
直觉告诉我并不是这样的。
转眼间就快到七夕了,宋遇一反常态,对我过分温柔。他说他第一次知道有人喜欢他喜欢到那种程度的时候,十分震撼且吃惊,是一种很微妙的情绪。一直以来他的目光都在林声身上,从未想过在另一座桥上,另一扇窗后,也有另一个人在那样注视着他。
他说他没忍住偷看了我的日记,知道了我很多心事,他问我如果他想赎罪,我愿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我说我不愿意,但我是骗你的,如果你想要赎罪,要带我离开这里,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在这么糟糕的境况里接受你的真心。
那一刻,临水的半神收起悲悯的眼神,泛起能叫冰川融化,江水倒流,玫瑰常开永昼常在的微笑,之后他在美好的愿景里沉沉睡去,以婴儿般的睡姿,拥抱他理想的未来。
等他第二天醒来,扮作我的林声已经被捕了,而他也被警察带走。
临走前,我对他说,宋遇,你还记得你在林声的葬礼上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得对——我这张脸真的很适合骗人。
我不吃不喝,不是精神失常,是为了见医生,我在鉴定表格的背面偷偷写下我的信息,请他替我报警,而他在定时的诊断中给我带来警察的消息,以及足够让宋遇沉睡的安眠药粉。
我们就在宋遇的眼皮底下交换着信息,而宋遇确实没有发现,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确实是喜欢我的,否则敏锐如他,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我为什么不吃不喝,而是我是否能联手医生做出什么不利他的事。
现在,我与爱同罪,宋遇也与爱同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心里对这一切释怀了。
一切都恢复原样,除了我时不时会从梦中惊醒,恍惚以为宋遇安睡在我身边。林声的下场可想而知,由于曾对他有愧,我不愿对他的下场多加描述。而宋遇除了囚禁我,似乎并没有触犯什么大错,他并不知道林声“金蝉脱壳”的计划,一开始调查我,配合林声与我做戏,也只是受林声的一再央求。不过他明确表示愿意承担对我造成的伤害,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
我最后还是放过了宋遇,不是心软,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倘若要受罚,那么连我也应该一并受罚,因为我不全然是无辜的,也不全然是无罪的。假如我一开始没有贪图宋遇,仔细想一想这其中的逻辑,也许我们三个人如今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七夕这天,餐厅、电影院都满员,我孤身一人,实在不好意思夹在一群情侣中间,干脆点了外卖,一个人窝在家里看电影。翻找零食的时候不小心翻出一张卡片,似乎是很早之前我做的一个摘录:
说的是一批来自康涅狄格的牡蛎被一个科学家带回了芝加哥。两地相隔千里,在康涅狄格,这群牡蛎生活在海边,然而在芝加哥,它们生活在一个地下室水箱里。
科学家介绍说,牡蛎的起居习性会以潮水的涨落为依据,最开始,它们的开合规律仍是依循康涅狄格的涨潮时间,但渐渐的,它们的开合规律就变了,不是康涅狄格的潮水涨落时间,也不是美国任何一个地方的潮水涨落时间。经过计算科学家忽然意识到,这些离家千里的牡蛎自创了一个芝加哥潮水涨落时间,芝加哥没有海,但为了回到习惯的生活,它们给芝加哥带来了一片海。
既然芝加哥牡蛎可以在幻想中给芝加哥带来一片海,那么人又为什么不能在幻想的爱中得到欢愉呢?
正当我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门铃响了。
——人是可以活在想象里的,幸运的话,想象还会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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