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维的身体明明没动，却觉得被这句轻似耳语的话，给重新压回了椅子上。
有关吴缺缺的一切，迅速的在他脑海里闪现，除了爱哭，贪吃，反应迟钝她并没什么异样啊？
难道反应迟钝也属于天生性格缺陷的一种？
胡维：“这话什么意思？”
吴缺缺从小就爱以暴欺人，顾邵霖和吴柠虽然是温雅豁达的大学教授，但也是初为父母的普通家长。
和天下所有真正爱孩子的父母一样，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女儿，能集两人的优点长处于一身，成为一个比他们更好更幸福的人。
有时候，吴缺缺伤人太过，顾邵霖气急了也会寻思，这孩子到底是像了谁，怎么这么恶劣不服管教？
孩子一旦出现毫无缘由的恶劣行为时，为人父母的就会不可避免的去追溯寻找，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
然而，这种追溯仅在气急了的瞬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等下一个气急了，再一闪而过。
对心思敏锐的父母而言，这种“一闪而过”相当于，在同一个地方拿刀划口子，等划得次数多了，把心里的那根防线划断了，他们或许才会隐约意识到，问题可能没那么简单。
对神经大条的父母来说，这种“一闪而过”是风吹湖面，吹一次，才皱一次，风一停湖面就平，事一过转头就忘。
不会真的有人，抓住一次一闪而过的困惑，就大惊小怪，小题大做的继续深究追溯下去。
毕竟，生活很忙碌，毕竟，大家都是一样平凡普通的人。
和苦口婆心主张“言传”的顾邵霖不一样，吴柠是个崇尚“身教”的行动派。
有一次，吴缺缺莫名把人打伤，吴柠把那女孩身上的伤，原封不动的还给了吴缺缺：“好好说你不听，那你就自己尝尝，你打别人，别人是什么感受。”
顾知薇带她回房间擦药，又气她不听话，又心疼她挨打：“以后不要再打人了，你打别人，妈妈又打你。大家都痛啊。”
吴缺缺眼泪都没干，却认真的看着顾知薇，摇头：“我不痛啊！”
顾知薇：“不痛，那你还哭得那么大声。”
吴缺缺：“我不哭得大声一点，她会一直打下去的。”
小时候，小孩子打预防针不怕疼，摔倒擦伤流了血也不哼唧一声，大人们就会夸赞说，哎呀，这孩子真勇敢，棒棒的！
吴缺缺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称赞声中长大的。
十二岁，是她人生的第一个本命年，也是她人生的一个分水岭。其他不论，在家里的地位绝对是个分水岭。
十二岁的吴缺缺，一竹棍把一个男生的肩胛骨打裂了，一战成名。
那不是一个皮包骨头的瘦弱男生，是一个比当时的吴缺缺壮实两倍不止的胖子，竹棍的力打在那层粗糙厚实的皮上，穿透层层油脂，震裂了尚在发育的骨头。
吴缺缺自己的手，也被竹棍上反弹回来的力给震脱臼了。
当时，大家都在忙着责备她、训斥她，没人看出她的异样
直到第二天被顾知薇发现，才送去医院。
为什么总要做这种伤人损己的事情？
吴柠又气又恼，简直不想再看到她，忍不住当着医生的面责骂她：“你是不是傻了，脱臼了，痛你不会说啊。”
吴缺缺脖子一横：“我又不痛！”
直到那个时候，他们似乎才猛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吴缺缺对痛感的感知能力连常人的百分之三十都没有。
吴柠尤其是顾邵霖被这个事实，当头一棒打得缓不过神来，大家都是健康的，平常的，为什么她会不一样呢？
令顾邵霖难以接受的并不是吴缺缺的症状，而是，他作为父亲，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
吴柠抱紧了吴缺缺：“你不知道痛，你怎么不早点跟妈妈说呢！”
吴缺缺被她勒得有点踹不过气来，费力的仰着脖子反驳她：“我不是一直都在说，我不痛，我不痛嘛。是你们自己还不停的夸我。”
顾知薇的心都碎了，缺缺明明有很认真的跟她说过，她当时居然完全没当一回事。
痛定思痛后，顾知薇不敢再忽视吴缺缺的任何言行举措。
其实，早在这件事发生前，她心里已经存了一个更大的疑团。
缺缺对花草树木很温柔，虽然不喜欢小动物，但不会去伤害它们。唯独对人动辄就是暴力相待，有好几次，顾知薇被她打人时的凶残和怪异神情给吓到。
吴缺缺又闯祸了，她把一个完全没招惹她的男生给打了。
自从知道她痛感缺失，顾邵霖和吴柠一直对她心有愧疚，不会再动手打她，可是和她把好话歹话说尽，说到口吐白沫，两眼发黑，她就是油盐不进。
顾知薇把她单独带回房间：“缺缺，你今天为什么又打人呢，人家并没有招惹你啊？”
以前，吴缺缺打那些人，要么是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衣服袖角、要么是对方挡着了她的路……总之都是有“理由”。
可今天这个，人家站在那里，真的丝毫没有侵犯到她。
吴缺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行为有些不一样，她也很奇怪的看着顾知薇：“我就是想打他啊。”
顾知薇没有急着反驳责备，而是鼓舞的看着她，细细的问：“那你当时是什么感觉，什么想法呢？”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想去打他，特别想，打完后我就觉得特别高兴。”说完后，吴缺缺叹息了一下：“说了，你们又要说我是怪胎，我就是喜欢打人啊。”
顾知薇没再和往常一样，试图让她明白这是不对的，而是顺着她的话问：“有多喜欢？”
“有喜欢顾知薇那么喜欢。”吴缺缺脱口而出，半刻迟疑都没有。
顾知薇的头皮都炸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太清楚吴缺缺有多喜欢她：“那，那如果让缺缺在喜欢我和喜欢打人之间选一个，你要选哪个？”
“我为什么要选，我不可以又喜欢顾知薇，又喜欢打人嘛？”
吴缺缺没有说谎，也不是为了什么讳莫如深的秘密，故意骗顾知薇。
和蒋凡妮拿刀割断人的脖子一样，吴缺缺那次对人施暴，没有任何外在理由，纯粹是遵从她内心强烈的渴望，去做一件令自己感到愉悦的事情。
顾知薇对变态心理学研究的再透彻，目前也只是一个仅停留在理论知识，而缺乏丰富实际经验的学生。
对蒋凡妮之所以如此敏感，是因为她当时眼睛里迸发出来的那种危险狂热的光，是顾知薇再熟悉不过的了。
她唯一的病人，她朝夕相处日夜相伴爱着的人，眼神里就时常浅藏着那种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吴缺缺和蒋凡妮是同类人，情感浅薄、同理心弱、缺乏责任感、极难产生惭愧内疚。然而，对某种特定的行为，又有着强烈到变态的欲望。
是一出生就携带着“毒瘾”的危险存在。
“顾先生顾太太，她的这种情况和你们理解的不一样。她这属于先天缺陷，与后天环境影响跟意志力关系不大。”
对吴缺缺很感兴趣的女医生，见顾邵霖和吴柠呆愣毫无反应：“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有人喜欢吃橘子讨厌苹果，这个倾向性也有先天因素的影响，但这个影响是可以通过后天的行为来改变。如果你给她灌输，吃苹果对身体好，会变得美美的，哄着骗着她也能吃，或许还能慢慢喜欢上。你们以为你们的女儿对暴力的倾向是属于这种。但其实……”
女医生稍微停顿了片刻后，才继续：“她是海鲜过敏，她不吃这个东西，不是因为喜好或是意志的选择，而是身体里缺少了某种关键物质。你们哄着她去吃，她也不会吃，因为吃了会难受；如果你们强迫她去吃，她的身体就会过敏，会红肿起疹很痛苦，甚至是至死。就像你们跟她说暴力是不正确的，她不会理解，也不会听。但如果强行制止，她的精神就会像身体过敏一样，要承受各种痛苦。而且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远比身体上能实际反映出来的症状，要强烈复杂难以承受的多。”
所以，这种人，到最后，无一例外的，都会成为危害性极大的犯罪者。
吴柠精神有些恍惚，头疼欲裂，一双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能不停的相互揉搓：“是不是因为我们发现的太晚了，如果能早点发现，及时治疗，她是不是就不会……”
“顾太太，顾太太。”女医生同情怜悯的看着吴柠：“我知道，这一时很难让你们接受。但你要明白，这不是癌症，说早一点发现就能及时治疗。她是从一出生，就携带了这份暴力“毒瘾”。其实，你们能在她真正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前，发现她的症状，已经很难得。”
因为全球其他患者，都是在执行死刑前，才开始接受治疗。
这类病人不管是在基因遗传学还是心理学领域，都有非凡的研究价值。
顾邵霖坚定的握稳了妻子的手：“肯定不能让她继续伤害别人，制止她，她自己又会痛苦。这样说，那是毫无办法了？”
女医生建议，暂时先把吴缺缺送到相应的治疗院去。
“我不要。”顾知薇强烈坚定的拒绝，把吴缺缺单独送到治疗院去。
顾邵霖痛心疾首：“当时你也在啊，医生说她现在这样已经很危险了。之前，她踢打推搡别人，因为自身力量有限，还不至于伤人太重。可现在她已经越来越过分，她上次把那男孩子打得有多重，你也看见了。前段时间被她打伤的女孩，昨天才出院。再这么任由她发展下去……”
最开始，吴缺缺只是隐约的察觉到，身体里总有一股躁动不安的，很隐晦又很深刻的欲望在叫嚣。
然而，她幸运的，天生懵懂迟钝（聪慧的已经走上了犯罪之路），一直弄不明白那欲望究竟是什么？
那种感觉，就像是手指里扎进了一根刺，她感受得到它在，可就是怎么也找不对地方。
虽然不至于痛得难以忍受，可时不时会被无意触碰到，一碰就疼，一疼她就暴躁不安。
这种令她日夜不安的欲望，在一次无意间的暴力行为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身体里潜伏的“毒瘾”在那次暴力行径中，被彻底激活。
食髓知味，尝过甜头，就会贪恋不忘。
但，那个时候她的“瘾”劲似乎还没那么大。
她从小受到的良好家教，帮她稍微克制了一些——那时她还不知道用意志去抵抗“毒瘾”的诱惑。
所以，每次她都要先得到一点契机才会动手，比如，别人说话声音太大吵到她了；别人站在路中间挡了她了。
虽然，都是些牵强附会霸道无理的说辞，但还不至于毫无缘由、随心所欲的就动手。
十二岁之所以是个分水岭，是因为“成名”暴力事件后，她完全被“毒瘾”扼住。
比起痛感缺失，吴缺缺的存在即是危害，这一定论才真正让顾邵霖崩溃。
他撇开脸捏紧了鼻梁，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语气缓和了些：“我也舍不得。可是薇薇，缺缺她是生病了，我们不能因为她是自己的家人，因为心疼舍不得，就纵容她这样去伤害别人。”
顾知薇无可辩驳，低下头，眼泪一一颗颗往下掉：“可是，‘海鲜过敏’又不是她自己愿意的。”
“姐姐说得对。”一直窝在书房角落沙发里，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吴柠，起身声援顾知薇。
吴缺缺这点像她，再大的事情，慌乱最开始那一下下，很快就能豁达乐观的面对：“这个事情我们没得选，那混账小东西更没得选。变成这样也不全是她的错，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出去承担所有事情。”
吴柠赤脚走过去，拍了拍顾知薇的肩，顺手抹掉了她下巴上的眼泪，对顾邵霖说：“送去治疗院，无非也是吃药配合各种心理治疗。需要吃什么药，拿回家来也是一样的吃，心理治疗……之前，我们是不了解情况，把她当平常孩子一样对待。现在根据医嘱，该怎么对她就怎么对她。”
顾邵霖用力抹了一把脸，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弄得有点自乱阵脚。
吴柠总能在关键时刻，让他镇定下来：“对，作为父母，这事原本是我们对不起她，这个时候更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出去。我明天再去趟医院，看看医生怎么说，该怎么帮她控制这种情绪。”
吴柠：“这事也不能怪我们啊，我们又不是故意的。我觉得，也不用太过听医生的话，她毕竟是以理论和专业的角度去看缺缺。我认为，还是平常心吧，总不能去了一趟医院，全家人就都战战兢兢的另眼对她。然后，其他的还是听专业医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