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维刚反手将门关上,那位楚煜口中的天才医生,像个暴躁不安的患者,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好几圈。
顾知薇倒像个来班主任办公室领罚的学生,进门后,站在最边上,低头垂目等着老师的批评。
程医生大踹几口粗气:“根据她身体反映出来的症状,结合我跟她交谈的内容,得出一个结论,她是一个不科学的存在。”
胡维:“为什么这么说?”
“她说有个声音和她说话,她自己用了一句十分贴切的话来形容:那声音经常把我从身体里挤出去。”多动症晚期患者程天才,手舞足蹈的满屋子乱窜:“你们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嘛?”
他一个个掰着手指头给他们数:“声音、我、身体。就算是人格分裂,人家主人格都不能清楚的知道,自己被赶出身体的过程。”
“她现在不是小学生写作文,我心里有个声音,让我去做好事,做完好事红领巾更加鲜艳了。她现在……”程医生两步跨到到办公桌旁,撩开病历单:“她现在已经24岁,年轮都有两圈了。她这是什么,她这是精神分裂。和她差不多的,要么是疯了要么成魔鬼了,杀人犯知道嘛!到她这种程度还能是个清醒的人,简直可以进博物馆当活化石了。”
胡维是个警察思维方式和天才程医生不一样,听他叨叨这么多,也没找到一句重点,有点耐不住性子:“程医生想向我们了解什么?”
“她是不是有祖传的精神病?”程医生直言不讳。
“不是精神病。”精神病至少不会随意伤害别人:“大家都很健康,就只有她。”
程医生看着顾知薇,一眼便知道,她才是个关键人物:“那更麻烦了,你和我说说她的情况。”
虽然这位天才医生,看上去很不靠谱,可顾知薇知道,他是个真正专注在研究中,相当纯粹的人。
或许,他真的可以帮助缺缺。
顾知薇把她最开始发现吴缺缺不对、和这么多年吴缺缺关键点的变化、以及她刚才的症状,统统言简意赅的告诉了程医生。
程医生听完后,沉默了很久,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生气,他对顾知薇点了点头:“原来是行家。先表扬一下你这句句是重点的语言概括能力,其次,长得是真漂亮。知道张无忌他妈为什么要他提防漂亮女人嘛,因为漂亮女人狠起心来,鬼都怕。”
胡维忍无可忍的皱了一下眉,这货到底什么情况,叨叨这么多,一句重点都没有。
程医生像是和胡维有心有灵犀,扭头看着他:“你肯定听不懂是不是。”
胡维心想,知道听不懂就赶紧说点人话。
程医生:“一看就知道你听不懂,听不懂是因为你不了解活化石的病情和她的状况。”
胡维:“……”不就是不了解,才过来找你么。
根据国内现在的医患关系,这货要是去门诊坐诊,早被打成脑残了。
程医生几乎是逼视顾知薇:“可是你懂,你什么都知道。我打听一下,你是活化石的姐姐还是……”
“爱人。”
“哦!”程天才恍然大悟:“难怪,是仗着人家喜欢你,真的是……”
在胡维即将爆发的前一秒,程医生语气突然一变,迅速的扫了他一眼:“别暴躁了。”
他绕到办公桌里面,坐下来,招手让门口边上站着的两位,坐到他对面来。
等两人坐定后。
程医生才开口说人话:“我打个性质相反,但十分贴切精准的比方给你们听。活化石海鲜过敏,高度的,一沾就起反应,再沾就会死的那种。然后……”
他看着顾知薇:“你仗着人家稀罕你,就让她去吃,吃了你就喜欢她,不吃就讨厌。我知道你是为她好,可是从活化石决定要讨好你那一刻起,她的精神就已经开始分裂了。”
程医生难得一脸严肃:“你知道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要求她完全依靠意志力,去抵抗她身体上的全部痛苦。一个人海鲜过敏,她就是过敏,难道她靠意志力就能阻止这种过敏啦?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十年间,她身体上经受的所有痛苦折磨,并没有因为她的意志抵消半分,而是完全被她自己承受消化了。”
顾知薇的脑袋剧痛无比,胃也开始抽搐。
程医生没再看她,而是将目光转到胡维身上:“你听着肯定觉得没什么。”
他重重的吐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对普通人来说,在面临中考、高考、毕业面试、结婚这些重大事情前,会因为不知道是什么结果,而提前产生了恐惧,导致精神紧张。那你知道,普通人对这种紧张情绪的承受期限是多久嘛?”
除了对楚煜的病情,胡维有过紧张恐惧外,程医生以上罗列的所有事情,他根本没过入心。
可他知道那种不安恐惧有多折磨人,简直让人绝望发疯。尤其是晚上躺在床上,悲观情绪一上来,更加不得了,一起死的念头都会隐约浮现。
程医生举起手示意:“几个月,几个月都会挨不过,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都会相继出现各种病症。这还算好的了,至少,他们恐惧紧张的事情是阶段性的,有结束期,期限脖子稍微仰一下就看得见。可吴缺缺紧张恐惧的事情,没有时间期限。”
“你们自己感受一下,一个人在长达十年间,每天都处在高度紧张恐惧中。她是怎么活到现在,没疯又没成魔的。”
胡维突然想到,缺缺好像特别害怕突如其来的声响。
程医生可能是种了条蛔虫在胡维肚子里:“你是想到什么了么?”
胡维轻轻滚动了一下喉结:“她好像特别容易受到惊吓,白天也是。可平时她看上去挺正常的。”并没那么神经兮兮。
程医生:“一个长期处在高度紧张恐惧中的人,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危险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你平时看着她正常,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她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经受折磨。”
“……”胡维:“那她现在……”
程医生抬手打断了他:“她现在已经到极限了。”
顾知薇呼吸一滞,浑身发抖。
程医生终于吝啬的给了她一点同情:“我没吓你。他不专业,你应该清楚。一个人的精神再强大,她终归是个人。今天晚上,她会突然高烧说胡话,是因为承受能力到顶了,整个精神系统分崩离析,精神受损辐射在身体各内脏上的伤害,也全面爆发。她现在,整个人从精神到身体全面崩塌了。”
十四岁之后,她就很少再说自己难受,只是,会时不时突然软绵绵的扑进顾知薇怀里,说自己真的很累。
顾知薇事事依她顺她,听她倾诉,满足她说出、没说出的所有心愿,拼尽全力毫无保留的努力……
吴缺缺平时撒娇也爱往顾知薇脖子上挂,她不说难受,顾知薇就以为,是药物、是心理治疗或是自己的努力,起了一点作用。
可她居然,她竟然这么痛苦!
顾知薇弯腰用力按住了腹部,胃痛得她嘴唇泛白。
胡维担忧的看了她一眼,单刀直入的问程医生:“还有没有得救?”
“如果是普通人,估计已经无力回天了。不过,她好彩遇到了我。”
胡维都想打人了,这小子看着怎么这么让人上火呢!
程医生完全没察觉到危险逼近,他在顾知薇面前敲了敲桌子:“我可以救她,但需要你帮我。”
顾知薇抬起头,额头上已经冒了层虚汗,目光炯亮的看着程医生:“好。”
程医生站起来:“现在首先要担心的,已经不是她的精神状态了,反正精神已经完全崩溃,和城墙坍塌一样,就看她还有没有意志力重建了。但重建的前提是,她的身体不死。”
顾知薇呼吸沉重的紧紧盯着他。
程医生:“你看,你只是听到这个消息,身体就立马出现了不适。而她的身体是长期经受折磨,早就被严重损伤,只不过没有过那个出现外症的临界点。现在一夕爆发,牵一发而动全身,要调理起来相当繁琐棘手,时间得以年为单位。”
顾知薇摇头:“没关系,多久多繁琐都没关系。”只要她能好好的,什么,无论什么都可以。
程医生满意的点了点头:“要救她也可以,但我有要求。”
顾知薇毫无犹豫的点头。
胡维听着这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医生救人,什么时候还要向家属提要求了?收红包你也得低调点啊。”
程医生白了胡维一眼:“俗人。再说,谁说我是医生,我是科研人员好么。”他转向顾知薇:“第一,她得长期住在这里,供我观察研究,从身体物质,到精神状态。”
程医生停下来,等着顾知薇的回答:“等她醒了,我会和她商量,她应该会愿意。”
程医生:“第二,我要研究能从根本上减少她痛苦的药,基因方面的。我知道你是分子生物学博士,很厉害。我在研究过程中,有需要用到你的地方,你必须随叫随到,立刻过来给我打下手。”
顾知薇斩钉截铁:“好。”
“第三……”程医生迟疑了会。
胡维忍不住想拍案而起,吼他一句,还有完没完。怎么这么不待见这小子呢!
“她,免费给我研究;你,免费给我打下手。楚家很快就会沦落到小魔女手上,她可比她哥小气鬼精的多,到时候我经费肯定各种紧张。”
顾知薇笑起来,虽然满脸憔悴疲惫,却格外的动人:“应该是我们向你支付医药费。”
程医生豪爽的一摆手:“两清两清。”
“不过你放心,活化石是阿煜的救命恩人,为她花多少钱,他们都不会眨下眼睛的。虽然小魔女不是什么善茬,可对她哥哥真心没话说。”
“我知道,谢谢。”顾知薇郑重感激看着程医生。
程医生被她看的脸都红了:“好了好了,我都不好意思了。”他将话题又引到吴缺缺身上:“身体调理方面,我不擅长。等会让我们家阿煜找几个这方面的专业医生来,配合治疗会更好些。”
胡维的眼角跳了一下,难怪怎么看着小子,都不顺眼。
医生在给家属分析病人的病情、介绍治疗方案时,总是简明扼要的捏几项关键重点说。
可对接受治疗的病人而言,那些被医生省略掉的“细枝末节”,是需要花漫长的时光、和极大的耐心分分秒秒熬过去的。
吴缺缺高烧,连续几天反复不止,到第五天才算真正彻底的退下去。
这一烧,让她在病床上躺了近半个月。当初,她经历那么大一场生死之劫,也只在病床上躺了二十多天。
不需要再每天吊水后,她又住到了之前住过的那间房——楚煜之前住的病房对面的家属陪护间。
顾知薇每天下班直接来医院,周末二十四小时陪护。
外面的阳光正好,吴缺缺趴在阳台上,痴望着楼下人工河道岸堤上,坐着聊天晒太阳的人。
顾知薇走到窗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你想下去坐坐嘛!”
吴缺缺伸手一指:“我想躺在那里,听你读书。”
顾知薇微微一笑:“好。”
在河道长廊上坐着晒太阳的人,多是坐在自己的轮椅上,很少有人坐户外长木椅。
这样,顾知薇就不用担心,缺缺躺着,会占用了别人的资源。
她给吴缺缺带了两床厚毛毯下来,长椅上铺了一床,她身上盖一床。
吴缺缺脑袋枕在顾知薇腿上,侧身曲腿面向河道躺着。
顾知薇仔细的帮她把毯子掖好,将她眼角处的头发拨到一边,拿起书,是她送给吴缺缺的那本枕边书,中文版的:“想听那段?”
“我画了线的部分。”吴缺缺的身体还是有些虚弱,说话声音轻轻的。
顾知薇随手翻看了一下,划线的部分,或是一段,或是一句话,都不长。
她选了其中一页:“不是,斯特库,这个你不懂。阿蒂克斯是很老,不过即使他什么都做不了,我也不在乎——他一件事都做不了我也不在乎。阿蒂克斯是个绅士,就像我一样。”
吴缺缺在这段话后,做了标注:阿蒂克斯好像有点像我爸爸。
女主斯特库的爸爸阿蒂克斯是正直善良充满正义有教养的人。
顾知薇突然想起,那天在书房里爸爸对她说的话:“微微如果你觉得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对缺缺的时候。你一定要记住爸爸的话,不能因为她生病了、年纪小、受过苦就有了伤害别人的特权。”
顾知薇又另外读了几段,她没有擅作主张,念得全是吴缺缺自己划线的部分。
吴缺缺闭上眼睛,听顾知薇声线柔软,语调情感平缓的声音,她心里的躁乱得到了安抚。
对周围的一起似乎多了很多感受力,她可以闻见顾知薇身上淡淡的香味,能感受到阳光暖暖的洒在身上。
“我想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勇敢,而不要错误的认为一个人手握枪支就是勇敢。勇敢是:当你还未开始就已知道自己会输,可你依然要去做,而且无论如何都要把它坚持到底。”
这也是吴缺缺自己划线的部分。
顾知薇念完这段后,放下了书,低头看着吴缺缺,指腹在她脸上轻轻摩挲:“缺缺,如果我骗了你,你会生我的气吗?”
让缺缺知道自己身体状况的时机很重要,程医生认为现在已经差不多了。
她的身体在渐渐恢复,精神方面也在慢慢重建,这个重大的讯息必须要丢在那片坍塌的废墟里,由她自己决定要不要捡起来,要是等她重建完,再告诉她,又是一个打击。
吴缺缺的睫毛动了一下,没有睁开。
顾知薇明显感受到她心速加快。
她添了一下嘴唇,声音轻得,顾知薇要通过唇语动作,才能猜得到她在说什么:“你不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