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那些声音滔天骇浪般，劈头盖脸的朝吴缺缺拍打过来。
她下意识的抬手挡在额前，身体往后躲。耳朵里灌了水似得，听不真切他们叽叽喳喳在说什么。
“你们散开。”吴缺缺伸手虚推了一下她面前的人，他们突然拥过来，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紧缺了，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这么说，你还是不肯原谅他咯？”
最开始的那阵懵怔在慢慢过去，听力恢复了些，呼吸也稍微顺畅了点。
她终于在那一堆吵嚷的声音里，听真切了最大声的那一句。
“原谅什么”吴缺缺轻晃了下脑袋，视线出现了重影，有点恶心。
“他一个人领养了三个弃婴，看在孩子们的份上，你没想过要原谅他吗？”
“毕竟三年前的那场车祸，他不是故意的。”
“为此，他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这三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弥补自己的过错。”
此起彼伏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楚真切，它们细针似得扎进吴缺缺的太阳穴，引得那里一阵阵刺痛，她不得不用力按住。
被按在手掌下的血管在暴跳，震的整个手掌都在微颤。
“我不想原谅他。”吴缺缺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心脏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不原谅他，他的三个孩子怎么办…”
一股无明业火从吴缺缺脚底喷射而出，溅在她五脏六腑上，渗进血液骨髓里，瞬间燃遍全身。
“缺缺，现在这段时间很关键！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保持心态平和。不要难过，更不要生气，要不然，我们可能会前功尽弃。”
“顾知薇，我答应你，以后一定好好照顾自己，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都不会生气。”
熊熊怒火被刘医生的话，和吴缺缺自己对顾知薇的承诺，及时的控制住，没再继续往上蔓延。
吴缺缺大口喘息，心脏好像被人捏住了一样，呼吸变得困难：“你要是觉得他的孩子可怜，你可以去照顾他们啊，干嘛要我原谅他？”
“我们当然会一直关注那几个孩子的。”
吴缺缺想尽快离开，视线越来越模糊，几乎要晕倒，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我去，你们在干嘛，想害死她啊？”一个熟悉的声音进来了，及时的扶住了她。
程宸不经意间回头张望，发现吴缺缺被一群人围着，赶紧挂了电话。
他半抱着视线已经完全模糊了的吴缺缺：“别听，我们走。”
然而，那些人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们。
那个说会给肇事者三个孩子诸多照顾的人，将话筒举到吴缺缺面前：“你父母生前领养过一个女孩，听说，她拿走了你父母留下的所有遗产。你与其揪住一穷二白的肇事者，难道没想过从她那里夺回遗产嘛？”
河道休息区和医院门诊楼之间隔着一大片绿草坪，安保人员多在病人聚集的地方巡视。今天这里本来安排了采访，旁人看着以为他们是接受采访的人。
吴缺缺的呼吸越来越沉重，程宸急着带她离开，可被围堵在中间寸步难行。
他是个从小不沾阳春，一双手像楚兮说的只拿得动试管，这么多人，他不确定搞不搞得定。
而且，缺缺在，他不方便和这些人正面发生冲突。
想到向人求救，他第一个想到了楚兮。
程宸打给楚兮的电话还在接线中。
“而且，我听说她是个同性恋患者，你对此知情嘛？”
程宸：“你他妈有病吧？”
“有病的难道不是你们？”那男人讽刺的看着程宸，他一语双关一个脏字都没带的回骂了程宸。
因为吴缺缺的确是病人。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小窃笑，他像个站在台上参加辩论赛的选手，举了一个对手无法反驳的绝佳论据，赢得了满堂喝彩，他颇有些得意。
楚兮的电话终于接通了：“小魔女赶紧叫人到河边来，缺缺被一群傻逼围着，再这样下去，她非得出事。”
然而，他话还未落音……
“把刚刚那句话收回去。”吴缺缺的声音嘶哑，带着粗重的呼吸声。
程宸一听这声音，心里咯噔了一下，完了。
那男人被吴缺缺突然睁开的眼睛惊了一下，面上还是维持着镇定，故意反问：“哪句话？”
“你给老子闭嘴。”程宸忍无可忍，怒吼一声，一脚踹在那男人胯下。
“哎呀！”
“怎么动手打人呢？”
“什么素质。”
“……”
惊叫声、质问声、指责声、拍照声……
程宸转身捂住吴缺缺的耳朵：“别听，什么都别想，试着深呼吸一下，别动，别动，吴缺缺。”
那男人被踹后，弯腰闷哼一声，痛红了眼睛，程宸背对着他站着，他抬脚照着程宸后腰就是一脚。
程宸是个四肢不勤的宅男，这样被踹一脚，顿时感觉身子被踹成了两截。
他迎面扑在吴缺缺身上，吴缺缺被撞的直直往后倒。
……
自从发生过楚煜那件事后，楚兮升级了整个医院的安防系统，除去门诊、急诊、住院部这些容易发生混乱事件的地方，相对安稳的景观休闲区也加强了巡视。
值班人员接到通知，今天在河边接受采访的只有一位明星，现在却出现了两拨记者。
靠近医院门口的那堆记者周围，站了一群明星自己雇佣的保镖，旁边还有不少医院的安保人员。
另外一堆，连个安保人员的影子都没有，身材不算高大目光犀利、眉间有道一线天似得皱纹的执勤人员出于职业本能，正在往吴缺缺这边走。
楚兮的电话接进安防监控室，再迅速的转到每位执勤人员的对讲机中，一线天走到一半听到指示，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
吴缺缺直挺挺倒下时，刚才还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的人墙，瞬间避之不及的闪开了，没有一个人伸手哪怕只是拉她一下。
一线天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只好扑在地上，在吴缺缺后脑勺砸在地上的前一秒，伸手接住。
程宸顺势翻身，滚到旁边的草坪上。
“什么情况？”楚兮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一线天保持着双手捧住吴缺缺脑袋的姿势：“一群记者围着程医生和吴小姐，吴小姐摔倒了……”
楚兮着急：“她怎么样？”
程宸来不及查看刚才刮伤自己手臂的是什么东西，他爬到吴缺缺旁边，看了她一眼，一边回头大叫：“叫刘医生过来，快叫她过来救人。”一边掐住吴缺缺的人中，拍她的脸：“缺缺，缺缺……”
一线天，压低了声音回答楚兮：“她好像很痛苦的样子，脸和脖子憋的痛红，一头的汗，身体……”他想说，吴缺缺的身体像离开了水快要死的鱼那样蹦跶，斟酌了一番，换了中写实的说法：“肩膀时不时往后抽动一下。”
刘医生正在全速往这边赶来，把护士和推床远远甩在后面。
程宸抱起吴缺缺，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一线天及时的扶住了他：“要不然我来吧。”
程宸喘着粗气躲开了他：“你不会。”他额头上的一滴汗掉进了眼睛里，他用力的甩了甩头，全力以赴的跑向刘医生。
“告诉顾知薇除了让她担心，也没别的用处啊！”
“可她要是不知道你的治疗过程很痛苦，平时可能不会那么小心注意你。”
“她已经够小心的了，再小心她就真的没法活了。反正这些我都是要受着的，告诉她，我又不能稍微轻松点。”
他该怎么跟顾知薇交代，把缺缺弄成了这样。
一个健康的人在突如其来的悲痛中、或盛怒之下都会晕厥过去，更何况吴缺缺。
刘医生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让她大悲大怒，是因为这两种情绪对她来说是致命的，甚至可能让他们所有的努力都功亏一篑。
刚才理直气壮气焰嚣张的人，一见情况不对，一个个被吓得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站在最外面的一些人，想偷偷溜走，被围堵上来的安保人员拦住。
“我只是过来看看，你拦我干嘛？”
“我也什么都没做，你们让开，我要走了。”
“就是，快让开，难不成你们还想限制我们的自由……”
这些底气不足的声音，此起彼伏，垂死狡辩。
楚兮：“把他们的手机相机都给我砸了，一个也别放走，全给我送到警察局去。”
“哎，抢我手机干嘛，你们是强盗嘛。”
“你们这是什么破医院，还讲不讲理啦？”
“她晕倒又不是我害的，谁害的你找谁去啊，还我相机……”
“你们这样，小心我曝光你们医院……”
“……”
两拨人马在争夺推搡中发生了暴力行为，又有财产破坏，所有参与的人全被带回了警局。
……
“顾知薇，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成为让你担惊受怕的怪物。我爱你！”
吴缺缺来到悬崖边，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到这里，她身后的平地上空无一人，悬崖渊底静止无声，世界从来没有这么安静纯粹过。
她走到悬崖最边上，坐了下来，万丈深渊的上空，她视线的正前方，吴缺缺终于看清了那个声音。
那是她自己。
现在，她完全扼制住了另一个她自己。
声音（她显得很激动兴奋，因为吴缺缺终于肯直面她了）：“你终于来啦。你是不是经常幻想，像现在这样狠狠用力卡住我的脖子。”
那声音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你现在如愿以偿啦！”
吴缺缺悲悯到近乎慈爱的看着那声音，那是她自己，那是从来没被她善待过的她自己啊！
声音：“怎么？在我面前你变成哑巴啦？说话，你这个只敢躲在黑暗被窝里瑟瑟发抖的胆小鬼。你就是个懦夫，刚才明明是他们先招惹你的，你都不敢动手。”
吴缺缺平静的笑了笑：“我倒不觉得这是懦夫行为，刚才我要是动手的话，你肯定会趁机杀了他们。”
声音讽刺冷笑着啧了啧：“什么你啊我的，说的好像我不是你似得。我们是一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这么憎恶我的存在，那不是在憎恶你自己嘛。”
吴缺缺认同的点了点头，她好像从来没这么安详过，忍不住的面带微笑。
“对啊！”声音换了种诱惑的语气：“既然我是你，那你又为什么要阻止我呢。你是个病人，又是他们先招惹的你，你就算把他们打死了，也是自当防卫，法律不会惩罚你的。你还怕什么？”
吴缺缺：“顾知薇说……”
“闭嘴！”声音突然暴跳如雷：“你给我闭嘴，别跟我提这个人，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恶毒最心狠手辣的女人。”
吴缺缺从善如流的闭了嘴，无奈的摇了摇头：“人真的是可怕的存在。你能说这话，证明我产生过这样的想法。”
“难道不是嘛？”声音愤恨不平的质问吴缺缺：“她难道没有想尽办法的折磨你？十四岁的那个晚上，你高烧差点烧死在床上，有谁管过你嘛，有谁想过要减轻你的痛苦嘛？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陪着你！”
吴缺缺：“可是引起我高烧，让我生不如死的也是你啊！”
“怎么会是我呢？”声音伪善的狡辩：“我是你自己啊，只有我才是自己人。她们，尤其是顾知薇。”
声音一提到顾知薇就愤怒暴躁：“她才是你真正的敌人，你之所以这么痛苦，全都是因为她。因为她满口仁义道德的跟你说，我们不可以伤害别人。她当然轻松，只要动动嘴巴子就好了……”
“她并不轻松。”吴缺缺打断了声音：“你知道的。”
声音愣了一下，又换了另一种战术：“那她总跟你说，没人有剥夺别人幸福的权力。那到底是谁夺走了你的幸福？为什么？为什么全世界这么多人，偏偏只有你这么痛苦艰难的活着？为什么？凭什么啊？难道你不应该为自己找回公道吗！”
吴缺缺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
声音得逞的笑着，吴缺缺心底最深处产生过的那些不甘，痛恨、怨毒所有卑劣的想法，她最清楚。
“杀人就可以讨回公道，就可以弄明白为什么只有我这么痛苦了？”吴缺缺摇头：“并不能。为什么是我？只是恰巧是我了而已。”
声音怒其不争：“你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你就是……”
“你不是想扶起我。”吴缺缺拆穿了她：“你只是害怕和我一起死而已。”
声音愣住，旋即爆笑起来。
吴缺缺被这笑声震的有些头疼，不由得皱起了眉。
笑够后，声音鄙夷的说：“你果然是个懦夫，还是个虚伪推卸责任的懦夫。”
这一次，吴缺缺没有再反驳。
声音：“也对，你又不是今天才想死。每次发烧的时候；为了压制我，弄得我们两败俱伤的时候；呼吸困难折磨的你整夜整夜睡不安稳的时候，你都想死。这么多时候，你为什么不去死，偏偏今天出现在我面前？你还敢说自己不是懦夫，不是推卸责任的懦夫？”
吴缺缺点头：“是。我是懦夫。我每天都觉得难受，觉得痛苦不堪。这世界真的再也没有比活着更痛苦更让人绝望的事情了。可我每天看到顾知薇，为了我几乎从来没有停下来过。晚上，不管我睡得多晚，她在伏案工作；早上，无论我起得多早，她也已经在工作。她从来没有活的比我更轻松。我……”
声音很同情的对吴缺缺说：“你不忍心辜负她，不舍得让她自己一个人活着，所以，就一直痛苦的坚持着。”
吴缺缺没有回应她。
“放屁。”声音突然凌厉的呵斥了一声：“瞧你不要脸的把自己说的多伟大。你时时刻刻都在想死，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而已。”
吴缺缺慌乱的垂下目光。
“你不敢自己去死，是因为你怕顾知薇怪你，埋怨你，恨你，讨厌你，你多在乎她啊！所以，只能等别人或者意外来弄死你，那她就怪不了你啦。还会如你所愿的，带着纯粹的爱意永远怀念你。三年前的那场车祸你没死成，至今都是你心里最隐晦最大的遗憾。”
吴缺缺没有反驳，只是低头垂目不语。
声音讥讽的笑起来：“现在机会来了。而且，还能帮你提高在顾知薇心里的地位。你因为她的话，没有对那些人动手，逼死自己。这样，她不仅要带着爱，还会带着遗憾自责永远铭记你。毕竟，遗憾悔恨这种情感比爱更持久些。你永永远远都要在她心里了。”
吴缺缺低着头，轻叹了声，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我活着，对她来说也是件痛苦的事情。或许……”
声音替吴缺缺把后面她无法宣之于口的话，说了出来：“或许，她也希望你就此死掉，大家都解脱。”
吴缺缺的身体往中间缩了一下，这种想法，才是真正动摇她坚持下去的原因。
如果顾知薇也宁愿她死掉呢？
声音嘲讽呵笑着：“如果连她都这么想，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多孤独多可悲啊！”
“闭嘴。”吴缺缺底气不足，中气不继。
声音没有闭嘴，反而更强势：“想知道她是不是这样想的，你好好活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吴缺缺：“……”
声音：吴缺缺你想带着我一起死，我是不会让你如常所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