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入雾镜是为了赎罪。”东方忱忏悔道。
“赎什么罪？”
“在三十年前，海神袭击了我的家乡，为了平息海神的怒气，我的妹妹主动当了祭品，被献祭给了海神，海神将她带入了雾镜之中。
“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懦弱无能，才会让村里的人欺负她，才将她逼上了献祭的道路。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是为了不给我压力，才主动提出献祭她自己，她都是为了我……”
他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哭得涕泗横流，十分狼狈。
陆亭淮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开口问道：“所以你进入雾镜，是为了和你妹妹死在一起？”
他缓缓点了点头。
“真是可笑！”
陆亭淮大呵一声，脸色冷得可怕，“你妹妹主动成为祭品，就是为了阻止更多的死亡，如今你却为了一己之私，而致我们这么多人的性命不顾！”
东方忱身子一僵，放肆地大哭了起来。
陆亭淮怒不可遏，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极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坐在一旁的闻人芩怔怔地望着这一幕，内心浮起了波澜。
站在她面前的明明就是她的身躯，她却对这副身躯无比陌生。
陆亭淮的气质，他的沉稳、他的严厉、他的怒慨，全都从眼里跑了出来。
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所有实体都消散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他的灵魂。
他们就这般赤.裸地坦诚相对。
带着灵魂最深处的真实。
场面一下子凝重起来，没有一个人出声。
可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亮起了一道闪电，天上的大海突然剧烈翻滚了起来。
一支白箭冲破海面，朝船只飞速冲来。
杜越之最先反应过来，他猛然上前，抽出了随身的佩刀，利落地截住了它的去路。
白箭“啪嗒”一声掉在了甲板上。
大家定睛一看，发现这居然是一根鱼骨，上面布满了尖锐的倒钩。
紧接着，海面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鱼骨，它们像是下雨似的朝船只袭来。
陆亭淮一把将闻人芩推向了静殷，不容置喙地命令道：“将她带进房！”
静殷露出了惊讶又犹豫的表情。
“快点！”他再一次命令。
她不敢违逆公主的命令，只能为难地看向了“陆亭淮”。
她十分不能理解，自家公主居然让她保护陆公子？！
陆公子需要她保护吗？！
鱼骨箭越来越近，为首的箭甚至刺穿了桅杆。
闻人芩将还处在迷茫之中的静殷一拉，带着她跑进了房间里。
甲板上的人们也纷纷朝舱里跑去。
闻人芩跑进房间，一回头却发现陆亭淮还站在甲板上。
她有些着急，不禁大喊道：“你赶快回来啊！”
可陆亭淮却不能放着东方忱不管，他扫视了一圈船面，跑到船头去搬木板。
可如今他使用的是闻人芩的身体，力气远不如他自己，甚至连搬一块木板都十分费劲。
如雨的鱼骨箭已经落在了船面上。
“你赶紧回来！不要受伤！”
闻人芩着急地大喊，这可是她的身体！
杜越之提刀上前，替陆亭淮抵挡着铺天盖地的鱼骨箭。
“公主小心！赶紧进舱！”
他一边挥刀，一边将陆亭淮往舱里推。
“东方忱还在木桶里，不能让他死了！”陆亭淮喊道。
杜越之收回了刀，接过他手中的木板，朝木桶冲去。
他随即转身往舱里跑。
可这鱼骨箭实在太密集，虽然他的速度很快，但还是中了一箭。
“噗嗤”一声闷响，鱼骨刺入了他的右胳膊。
他眉头一皱，加快速度跑进了走廊里。
杜越之一鼓作气将木板搬到了木桶上，鱼骨箭“砰砰砰”射在木板上，木桶里的男人发出了惊恐的惨叫。
杜越之闪身躲避着箭雨，也跑进了走廊里。
闻人芩回头看向静殷，命令道：“你就在房间里待着，不许出来！”
言罢，她转身跑出了房间。
她来到走廊上，一眼就看见了陆亭淮右臂上的鱼骨箭，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她冲到了他面前，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慌乱。
“你没事吧？”
她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陆亭淮将受伤的右臂微微一转，不想让她看见刺入骨肉里的鱼骨箭。
他抿着唇，眼底浮起了愧色。
“对不起。”他开口说道。
闻人芩鼻尖一酸，喊道：“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
受伤的明明就是他，他道歉什么？！
杜越之“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拱手说道：“微臣该死！我没有保护好公主殿下！”
陆亭淮将他扶了起来。
谁都没有错，这鱼骨箭遮天蔽日，来势汹汹，他们已经将伤亡降到最低了。
三人站在走廊里，看向舱外。
箭雨已经停下了，甲板上满布鱼骨箭，就像刺猬的背，箭上的倒钩在阳光下闪着白光。
经历了天地倒置、食物异变、灵魂互换这些诡异之事，他们已经对天空下鱼骨头见怪不怪了。
“你们先回房，以防等会儿又发生意外。”陆亭淮嘱咐道。
闻人芩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不要，我们一起回去，我带你去治疗。”
她的动作很轻，神色却十分坚决。
杜越之也说道：“对，伤口要赶紧处理，万一这鱼骨上有毒怎么办！”
此话一出，闻人芩更紧张了，她连忙将他往房间里推。
可就在此时，天空中传来了一道声音。
“不要走。”
三人回头一看，只见一条死鱼从天空中的海面缓缓下落，它落在船头上，一双死鱼眼直直地对着他们。
杜越之将佩刀直对着这条鱼，扬声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死鱼张了张嘴巴，回答道：“我是雾镜之主派来的考验。”
此话一出，三人纷纷露出了震惊且激动的神色。
雾镜之主居然真的存在！
陆亭淮不顾自己手臂上的伤，上前一步，开口问道：“请问我们如何才能离开雾镜？”
“只有诚实的人才能离开这里。”
死鱼的嘴巴猛然张得很大，一条由鱼骨头连接而成的长链缓缓从它的嘴里升了起来。
这条长链像一条蛇似的扭到木桶旁，掀开了桶上的木板，咬断了东方忱身上的绳子。
东方忱吓得瑟瑟发抖，早已成了一滩烂泥，爬都爬不起来了。
“诚实的人才能得到雾镜之主的眷顾。”死鱼干瘪的声音回荡在船上，“但你们都是撒谎的不诚者。”
此话一出，在场的四人都露出了各异的神色。
闻人芩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陆亭淮。
他说谎了？
他居然会说谎？
“雾镜之主决定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你们承认最近的一个谎言，就能离开这里。”
现场完全安静了下来，只有死鱼嘴里的鱼骨长链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在这次机会里，如果你们还敢撒谎，那我就要替雾镜之主消除不诚者。”
鱼骨长链慢悠悠挪到了杜越之面前。
“你撒了什么谎？”死鱼问道。
杜越之将佩刀一横，满脸不情愿。
向来都是他审问别人，他何时落到了被审问的地步！
更何况审问他的还是一条死鱼！
死鱼见他不回答，操控着鱼骨长链直冲向了他的佩刀。
“咔”的一声脆响，长链直接刺穿了刀刃。
杜越之往后一退，脸上露出了狠厉的表情。
就在他打算还击的时刻，陆亭淮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不要冲动！”
杜越之忿忿地看了他一眼，最终收回了手。
他握紧拳头，不情不愿地说道：
“昨日吃饭的时候，我说我没有哥哥，其实我撒谎了。我有一个哥哥，但他是娼妓所出，我们杜家并不承认他的身份。”
死鱼发出了干巴巴的笑声，将鱼骨长链缓缓移到了陆亭淮面前。
杜越之松开了拳头，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该你了，你撒了什么谎？”
陆亭淮看着面前的长链，眸色没有丝毫波动。
“我刚刚确实撒谎了。”
闻人芩直直地看向了他。
“不死咒并不存在，木桶里的鱼也是普通海鱼，并不是噬骨鱼，这些都是我编造出来吓唬东方忱的。”
原来这就是他撒的谎，她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刻鱼骨长链便挪到了她面前，她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死鱼开合着嘴巴，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撒了什么谎？”
她眨了眨眼睛，喉结滑动了一下。
“我在今天早上撒谎了……”她对上了陆亭淮的视线，惴惴不安地说道，“除了胳膊，还有腿……”
除了胳膊，还有腿。
这句话只有她和陆亭淮能听懂。
早上他板着脸问她，是不是偷看了他的身体。
她信誓旦旦地回答，只看了胳膊！
打脸来得太快。
闻人芩以为他听了这话会无比生气，可没有想到，他却愣在了原地。
几秒之后，他飞速移开了视线。
她愧疚又羞赧地低下了头，低声说道：“对不起，我错了。”
他并不回应她，只是抬手抵住下巴，尴尬地咳嗽了起来。
死鱼再次发出了干涩无比的笑声。
鱼骨长链咔嚓咔嚓移到了木桶前，对准了东方忱。
它开口说道：“这位不诚者，轮到你了。”
东方忱从木桶里爬了起来，他痛哭流涕，颤抖着喊道：“我没有撒谎。”
“这位不诚者，请不要辜负雾镜之主给予你的机会。”
东方忱的嘴唇发颤，硕大的肚子也在颤抖。
他手脚并用地朝死鱼爬去，一边爬一边哭着问道：“求求雾镜之主能否告诉我，我妹妹如今在何处？”
“雾镜之主厌恶不诚者。”
死鱼冷冰冰地抛出这句话，鱼骨长链朝东方忱飞速冲了过去。
就在长链即将冲到他的大肚子上时，他猛然发出了一声惨叫，哭嚎地喊道：“我说！我说！”
鱼骨长链顿时定在了半空中，离他的肚子仅有半个拳头的距离。
“我撒谎了……
“我妹妹并不是自愿献祭给海神的，因为最初的祭品是我，但我不想死，我逃了……她才会成为祭品……”
他终于说出了这个隐瞒了三十多年的真相，整个灵魂都轻了三分。
死鱼张大了嘴巴，发出了沉沉的笑声。
它将鱼骨长链吞进了肚子，直直飞向了天空的大海里。
它撕开了谎言，心满意足地带着真相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