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最后一个周末,这两个时间点非常不适宜地撞在了一起,天气晴好,但人心煎熬。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大饼,想的并不是作业没写完该怎么办,而是方才院子里那个红衣飘飘的女人到底是谁。
“师姐,你还不睡,明天就上学了。”玉萱闭着眼,磨了两下牙,突然含含糊糊来了一句,把我吓了一跳。我轻轻转过身,正好对着窗户,一片清亮的月光洒到我脸上,恍然间觉得自己像大梦初醒一般。桌子上的安魂香已经快燃尽了,香雾在月光下起舞弄清影,倒看得我入了迷,死活睡不着了。
“你这家伙,死一次就换个主的缺心肝儿,要我是你先主,才不会搭理你呢!”
我的眼睛霍地瞪圆了,腿一绷差点起身。这院子里谁在说话?师父不在,这个声音我也不认得,这是谁?我赶紧拍拍玉萱,小声喊她起来,她迷迷瞪瞪转过身,像黏在锅底炒的将烂的茄瓜似的,嗡了两声:“嗯~几点……”我急了,便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鞋也不敢穿,光着脚丫走到窗户底下蹲起,别看这天渐渐热了,真光脚踩地,还是冰凉凉的。
“小东西,你嘴里最好都是实话,我明儿就叫她托梦与我,你要是骗我,可有你好看的,你那老主人是知道的,我比你还没心肝!”
什么小东西?我屏住呼吸,露出一双眼,往窗外瞅了半天,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到。
该死,我一个没开第三眼的,能看个鬼的鬼!
摘露轩是一进四合院,我和玉萱住在东厢房,趴窗户上分明是能看到整个院子的,可眼下我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慌张起来,师父不在,我可怎么办,玉萱又什么都不会,我也不敢打草惊蛇。这下可完了,我听师父说过,我们这一行竞争激烈,你死我活的那种,但这种情况只存在于金字塔尖,像我这样的低阶,谁脑子有病会搭理我。完了完了完了,莫非是师父的对手?但师父为人一向佛系,根本没掺和过什么斗争,那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啊!神啊!莫非我在做梦?
此刻香已燃尽,月光打在我脸上,似墓地之上的冷笑,我打了个寒噤,感觉后背阴风森森。
我们院子里有一株桂花树,黑漆漆一大片,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我猜,那个人应该躲在树后面,树底下草长得正旺,被挡住了也未可知。
我不知道自己猜得算不算对,那棵树背面的确有了动静,我睁大眼睛看着,感觉自己就在她面前。
也许那沙沙声不是风吹的。我看见那密密的树叶间,突然淌下一片血,吓得我心一紧,差点背过去,却见其余几个间隙也慢慢往下淌着血,在这夜色中闪着诡异的光。
“嗯?”一个女人突然无声无息跳了下来,转头与我目光相撞,她轻轻笑了一下,不见了。
我没记住她的脸,只记住了那一身红衣,明明当时她还冲我笑了的。更让我纳闷的是,现在的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怕。
玉萱大概是做梦了,早上起得很晚,她把我喊起时,我闻到了很浓的秘鲁圣木的香气,醇厚绵甜,我吸吸鼻子:“玉萱,你烧圣木了?”
“没有啊?”玉萱摇摇头,“我不碰这些。”
我捂着脑袋,有点东西一晃而过,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快起来!”
我蹭地起身,洗漱完毕,和往常一样,满脑子都是我的小前桌张也来。
张也来,名字怪,人也怪。我黏着他问过为什么叫张也来这么个名字,他说他出生时,有人来贺,他爸对那个人说,你的孩子来了,真巧,我的孩子也来了。
我俗名叫原支支,这名儿是我小师叔给我取的,我打小就好奇我这个名字的由来,但小师叔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张也来解读过我的名字,说这是“支持父亲支持母亲在一起”的意思。
我很难过地垂下头:“我没有父母,我是孤儿,被师父一手养大的。”
我们观里全是孤儿。
但我没想到的是,张也来居然也是孤儿。
“我妈生我时难产,死了,我爸……后来也死了反正。我是跟着一个老奶奶长大的。”
他奶奶我见过,棉纺路菜市场门口卖饺子皮的,矮小单薄,慈眉善目,原来不是亲奶奶。
同命相怜,我更喜欢他了。
周一下了雨,玉萱背好书包,把早餐递给我,乐呵呵地看着屋檐上滴落的雨水:“还好还好,昨天咱们晒了被子,听粢婉师姐说,要下好几天雨呢!”
我嚼着面包,跟玉萱一起坐上车,莲末大师伯一边开车一边夸赞粢婉师姐做的菜苔好吃,还问我们中午回不回来,我摇摇头说不想,玉萱也说不想。倒是有两个师弟想回来,大师伯道,你别想,我不想接。
雨越下越大,外头有点寒,我下车便打了个寒噤,玉萱也抱着胳膊冻得瑟瑟发抖,我和她道了别,往左边的教学楼去了。
高二(12)班门口站了一堆作业没写完的人,廊台飘雨,他们就趴在窗户上补,排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小队,我走到队头那边,放下雨伞,卸掉书包,慢吞吞地拉开拉链,老毛驴推磨一般找着作业本。学习委员扫视了一眼走廊,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会意,抱着两三本写完的,在门口各科作业堆前依次蹲下,没写完的那几科,拿着写完的糊弄一下,假装放上去,然后再迅速拿起,一个一个过。补作业的有一个人看到了,那个人是我同桌罗晓苗,不过他只微微笑了笑,顺便用身子挡住我,替我打了个掩护。
我回了他一个感激的目光,大步走进教室,顺手往张也来桌上放了一盒牛奶,周围几个人的目光立刻火热起来,还发出了“诶诶诶”的起哄声。
张也来面不改色,拿起牛奶,一个扭身,放回了我桌上,我正要生气,却听我左前方坐着的李子豪同学故作夸张地翘着兰花指,嗲声嗲气道:“媳妇舍不得给老公喝,老公舍不得给媳妇喝,这是什么?这就是爱啊!”
我抓起昨天拿来雕刻的粉笔扔过去:“爱你个大头鬼!”
早自习在我和尚念经般的读书声中结束了,我刚想去接杯水,英语老师就进来了,班里哇声一片,英语老师摸了摸自己新做的发型,又得意又羞涩地上下舞舞右手的四根手指头,再拍拍手,示意我们安静,然后拿起课本,一边翻一边说:
“Turn to Page 89.”
我一只手托着腮,慢悠悠翻着书,冷不丁听到英语老师那刺耳的小蜜蜂里来了句:“好我们现在找同学来回答一下上个星期布置的那几道题。”
嗯?哪几道题?我立刻坐直身子,慌张起来,左顾右盼,抓耳挠腮,问天问地问同桌,奈何罗晓苗也是个爱跑神的渣渣。
那,我只能问前面那位了。
我笑嘻嘻戳了戳张也来,他把后背抵到我的桌子上,耳朵微微偏转了几分,我胳膊一颤,心也一抖。
“老师说的哪几题?”
“抄黑板上那几道。”
我掐了掐大腿,糟糕,不仅没写,还夹练习册里交上去了。
“好,来,你,回答第一题。”英语老师调整好小蜜蜂,走下讲台,拍了拍第一排中间靠边女生的桌子。
如果从她往后一人一题的话,那我应该是在第五题。我看了眼英语老师,她正低着头听答案,于是我赶紧把头扭向后桌,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她。
这不是我第一次这样看她了,所以她立刻会意,捻着作业纸迅速把手伸到桌底下,我一边偷瞄老师,一边轻轻抽过那张纸,拿到桌上,奋力抄了应该会属于我的那一题。
人算不如天算,英语老师走到张也来桌旁,张也来正欲起身,却被老师按了下去,我看到她笑眯眯对着全班同学说:“张也来肯定会,杀鸡焉用牛刀,这点小题怎么能劳动他回答,来,原支支,该你了。”
我一脸懵圈地起身,对着那张纸,半天放不出声响。
“你怎么回事?”英语老师皱起眉头,开始向我靠近,我的呼吸声越来越大,我的胸脯起伏越来越剧烈。
“原支支,你作业呢?这是什么?”哗啦一声,我那张寒酸的作业纸被她拿起,在她手中瑟瑟发抖。
“老师,她一道题一张纸,其他的丢了。”罗晓苗一脸焦急地替我辩解,准确地说,是撒谎。
英语老师白了他一眼,把那张可怜的纸撕个稀碎,叫我滚出去写,现在就滚。
全班安静得跟地下停车场似的,我小脸烧得通红,老实说,我虽然不爱学习,性子也有些许活泼,但绝不是那种吊儿郎当浪荡厚脸之人,课堂上被老师轰出去,还是从小到大第一回,我当场就哭了。
“哭!你现在知道哭!早干什么去了!你现在也许会恨我,等出了校门进了社会……迟早会感谢我!”
我抽泣着离开教室,在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一会儿,罗晓苗也走了过来,拿着课本跟我并到一起,我抹着眼泪:“你怎么来了?”
他看起来好像有点高兴:“你忘了,我也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