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海棠花未眠。
那时的我也未眠。我父母工作很忙，他们在我初中就读的学校对面开了一家早餐店，每天起得比鸡还要早。我这个人浅眠，他们起了，我就醒了，眼睛一闭，再一睁，就该起床上学了。
我们家的店说是早餐店，其实全天都开着的，毕竟学校附近，人流量那么大，多开一分钟说不定就能多进一份账。我中午会去店里吃饭，旁边卖面皮馒头的阿姨见了我总要眯着眼睛冲我笑笑，我记得她跟我妈闲聊时说过，我长得很清秀，一点也不随父母。我妈倒是不生气，只乐呵呵说孩子没吃过苦，不像他们，打小就在地里滚爬着长大的，当然身子也粗皮肤也黑。
“他爸年轻时候可白了！浓眉大眼，那时候村里人都羡慕我嫁得好。”我妈很自豪地看了一眼站在灶台前忙活的我爸。
“现在也招人羡慕呀！”阿姨叹道，“你们感情这么好，生意这么好，孩子也懂事……”
说罢，她突然冲我露出一排牙齿，眼神里充满慈爱，然后扭头对我妈说：“我家是个女儿，跟你孩子一般大，哎呀，真想叫我孩子跟你孩子在一起。”
我尴尬地走开，心里想着，那可不行，我有喜欢的人了。
高一下学期，学校安排了文理分科，我纠结来纠结去，恨不得抛硬币决定该选哪一科，我兄弟还取笑我，说像我这种理科差得不管多少分都只能考五六分的人还挑挑拣拣个啥。但是没办法，我这个人，就是优柔寡断，毕竟他们都说，文科没有理科有前途，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只有理科不行的人才选文科。
“所以呢？你理科很行？”我兄弟贼眉鼠目的模样恶心醒了我。
我的确不像我父母，长得不似他们健壮，性格也没有他们要强。我做什么事情都拖拖拉拉瞻前顾后，感觉自己干什么都不行。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坚定不移地冲某个目标努力过，我甚至不知道目标是什么。后来我磨磨蹭蹭在意向栏里勾了文科，没过几天，我就被分到了一（12）班，收拾东西去新班级的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班里能有这么多的女生，长发的短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活泼的安静的，穿着各色各样的衣服，声音清脆，笑声不断。
而我，则像误入万花丛中的虫儿，在一片姹紫嫣红当中，浑身臊得滚烫。班主任费老大力气挤了进去，门一开，花儿朵儿们并上几片残叶一窝蜂涌了进去，我在其中二愣子一般转悠来转悠去，不知道该坐哪里。
“你没找到位置吗？”一个女孩看我腼腆的模样，好心问了一句。
我点点头。
“那你坐那吧，刚刚这个位子的人跑靠窗户那里坐去了。”她指指她前面空出来的一个位子，示意我赶紧去坐。我谢过她，走到那个位子旁，扭扭捏捏把书包放上去，看到左边桌子已经被人占了，主人不知所踪，看书包样式应该是个女生。
我右边也是个女生。我被两个女生夹在中间，心跳突然快了起来。我拿出水杯，想喝口水压一压，还没把杯子送到嘴边，我左边的同桌就来了。她个子不高，不胖也不瘦，穿着娃娃领牛仔裙，走路的姿势很欢乐。
“嗨！”她可能是发现同桌换人了，愣了一下，随即送了我一个友好的笑脸，我慌慌张张放下杯子，也跟她打了个招呼。这时我才看清楚她的脸，意外发现她像个混血儿，眼窝比较深，头发是栗子色的，大约到肩膀那里，圆圆的苹果脸让她看起来甚是可爱。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罗，罗晓苗。”我结结巴巴回答道。
“哦，我叫原支支，原来的原，支持的支。”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我夹在一群女孩子中间，的确觉得清爽无比，可惜我不是贾宝玉，没那份跟人称姐道妹的勇气。我平日里不怎么说话，我的右同桌只和她的右同桌说话，我的左同桌，会和她的后桌说话，等到我很想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开始很想和她的前桌说话。
她的前桌名叫张也来，我认为这是我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个比我罗晓苗名字还要奇葩的名字。张也来和我一样夹在一群女孩中间，和我一样沉默寡言，但我俩在班里的地位天差地别，因为我是学渣，他是学霸。我记得刚分科没多久，省里举办了数学竞赛，张也来是我们班唯一一个出征的。某日中午，我端着碗坐在门口吃饭，我爸拿着块抹布，呼哧呼哧地旋着桌子。那个阿姨照旧过来找我妈闲聊，她们的声音很大，好像盖过了周围一切声音，但很快，她们的声音就被别的声音盖住了。一个队伍伴着锣鼓声鞭炮响在马路一侧远远朝我们这边走来，他们大多是老头老太太，个个身上别着大红花，拿着红扇子，敲锣打鼓，喜气洋洋，走近了，我们才看到领队手里举着一个牌子，写的什么也没看清，馒头阿姨正要上前仔细看，队伍后面一辆带着屏幕的车慢慢开进了我们的视野，我们这条街上的小店店主们齐齐跑出来看，见屏幕上面滚动着一排红字：
“恭喜我校高一（12）班张也来同学喜获省数学竞赛一等奖！”
小店店主们羡慕不已，纷纷对着那排字谈论起了自家孩子。馒头阿姨咂咂嘴：“也不知道是谁家孩子，真争气，这家长脸上有光啊！”
我妈只淡淡一句：“跟我儿子一个班的。”
馒头阿姨大为震惊，问了我一堆关于张也来的问题，我只回了一句：“和他不熟，只知道他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
我一直都觉得，我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开明的母亲，也许是多年夫妻恩爱的缘故，我妈无论再忙再累，都不会减半分笑容。馒头阿姨问我话的时候，我明显情绪不对，阿姨讨了个没趣，误以为我是嫉妒，便悻悻地走开了。我妈把我拉进厨房，拍着我的手，对我笑道：“晓苗啊，妈妈从来不跟人攀比孩子，妈妈觉得自己什么都好，老公好孩子也好。你将来踏踏实实做人，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好了，不用难过。”
我的确难过，但不是因为成绩，而是因为，我喜欢的人喜欢张也来。
是的，原支支，喜欢张也来。
而我，喜欢原支支。
班上所有人都知道原支支喜欢张也来，却无人晓得罗晓苗喜欢原支支。
我没有办法，像她那样热情而炽烈地追求自己的太阳，也没有实力打败她的那个太阳。尽管那个太阳一点都不暖和，甚至冷得刺骨。
学渣分为两种，一种是学习不好人也不乖的，另一种是学习不好但人挺乖的。我和原支支都属于后者，这种学生最容易被人遗忘。
但是我记住了她。
印象里原支支没有伤心的时候，她每天高高兴兴上学来开开心心回家去，作业基本不写，无作业那就是一身轻。但我们班主任会想点子，他把教室门口分为六大块，每科一块地儿，每天早上进教室前必须先把作业依次放地上放好，还派学委在门口监督，不交就不许进门。第一天，原支支的大名就在黑板上高高挂起了。她的名字又特别又好记，人还长得跟洋娃娃似的，辨识度太高，于是乎那天她成了全班焦点，我身边一群嘴巴都在讨论趴在外面补作业的原支支，从外在到内在。
“她是混血儿吗？”
“不知道。”
“看着好像老外啊！”
“名字起得好奇怪，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啥意思。”
“别说名字了，她这个姓我都是第一次见。”
“我怀疑这名字是上户口时不小心打错的。”
“我觉得她长得挺好看的，圆脸大眼。”
“我奶奶肯定喜欢这种长相，有福气的感觉。”
“谁奶奶会喜欢这种半洋不土的长相，我奶奶喜欢秀气的。”
“她长得一般吧，纪律委员比她好看多了。”
“感觉她挺冷的，没见她理过人。”
“没有啊，她经常扭头跟我说话。”
“作业落这么多也是奇葩，老班那么吓人她都敢，真是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我把脸埋在书里，偷偷把眼睛露出来，看着窗户外她的背影，黄色体恤，牛仔背带裤，在清晨惺忪的天空下像一颗半开的小葵花。
学委走过去，新官上任责任心强得如同母亲一般，问她需不需要什么帮助，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啥意思？学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想抄，但是我知道你不会给我。”原支支如是回答。
学委笑了，她说，你还挺懂事，赶紧写吧，老班过会就来查班了。
“你教我行吗？”原支支一脸乞求，模样儿可怜极了，抛去那一身鲜亮的打扮，活脱脱街上的乞儿。
“我还得看着别人，这样吧，我把你同桌叫出来帮你。”
于是乎，我也站了出去，原支支挠挠头，不知所措，我也尴尬得很，她憋了好久，脸上挂着三分歉意三分诚恳和四分不好意思，问我数学卷子倒数第二道题怎么写。
我立刻凑上去，像看火星文一般，五分钟后，早自习铃声响起，我在那刺耳的铃声中，蚊子般哼了一声：“我也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