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到了，难得是五天假期，此时，窗外烈日当空。
陌如堇回神，放下手中的文卷，独自一人，开始整理行李。
一厅一室的出租屋，已住两年有余，熟不知，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透露着她的气息，每一处有过她的身影。
屋室简陋，一床两桌，一衣柜。一桌在客厅，一桌在卧室，窗前花架上衣一盆绿萝。客厅的电视墙改装成一面书柜，摆满了书籍。
两个小时前，她在江永返回榕城的高铁上，正读着一本书。
“丫头，到哪了？”陌姥爷亲自打电话催促，“再不回来，你姥爷可要两腿一蹬，魂归西天。”
“姥爷，别介呀。”停顿一会，如堇再回，“爷在家中望，儿在路上赶，且把心头放，临了再蹬腿。”
手机安静了一会。
陌姥爷，“……”
陌如堇，“……”
手机传来挂断的提示音。
陌如堇即刻拍一张车内的自拍，发到微信家庭群。图中的她一手做出胜利的手势，加上一个鬼脸。
此微信群，只有他们这一代人，长辈们在家庭总群。
她发一句话：团长把我挂了。
群中也是安静一片。
她没有即刻回拨电话去哄老人家，而是重新把蓝牙耳机戴好，继续翻着手里的书籍 ——《中国女书与史前陶文》。
假期后，她要参加考核，必须悄悄地抓紧时间背书。
她知道，电话会再次主动响起。
果然，不出所料……
手机铃声再次响了。
“妮子，到哪了？”陌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发个共享实时位置过来。”
叮咚—
陌如堇把位置实时共享到微信。
嘟——嘟——嘟——嘟
电话再次被挂断。
她无声地保持原有的动作，继续翻书，刚看得入味。车厢内的人无一例外都戴着口罩，静悄悄的，只有轨道细微的声音传来，提醒着车子是在动着。
过了一会儿，电话再次响起来。
她抓起小桌上的手机，看一眼备注，微笑着，无奈地摇摇头。
手指在屏幕一划，电话接通了，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妮呀，到哪了？”
“喂……喂……”
车厢顿时黑了。
她的视线飘向窗外，车子正进入一个山洞。
过了大约三分钟，手机又一次响起。
“陌如堇，到哪了？”老爷子的声音响起，有一些严厉，“姥爷的电话你怎可敢挂？”
“姥爷，刚进山洞，信号断了。”陌如堇耐心解释，“高铁信号不好，你知道的。”
“……”
手机又没了声音。
她知道，又被挂断了。
她轻叹一口气，无奈地又轻轻的摇头，脸上却没有半分厌烦的神色，仍旧继续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文字。
过了大约十分钟，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小妮子，到哪了？”陌姥爷子的声音，此次的声音比先前的柔和一些，“我估摸着时间，好把菜下锅了。我可买了你最爱吃的虾子和八爪子。”
“姥爷，那是鱿鱼，要炒着吃，可别又炖了。”
“行了呢，我记着呢，你到哪了？”
陌如堇看一眼手腕的手表，又看看窗外的天气，再看一下手机的定位。
她依然微笑着，依旧是轻柔的声音，不急不慢地回道，“报告姥爷，今日晴，无雨，误点几率几乎为零，预估两个小时后到家门口。”
“好的呢，姥爷等你啊，路上小心点哈。”
“……”
电话再次被挂断。
她深深呼一口气，轻轻摇一摇头，又是无奈地笑一笑。
再次拿起手机，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跳跃一会，打了一串字符。
嗖—
屏幕显示，发送成功，“不到三十分钟，我被团长挂了四次电话！”
过了五秒，大表哥在群里来一句话：【阿哈哈哈，美妮又被催魂呢。】
【哈哈哈哈，恭喜妮子，今日团长矿工。】小舅子发来语音。
【你还没阵亡啊？】大表哥补充一个“偷笑”的表情。
【蛋炒饭！】她回一句。
小舅子回复一串“闭嘴”的表情，再发一个“我滚蛋了”的表情包。
微信群，安静了。
车子，也安静了，又是仅剩下铁轮子与铁轨相碰，留下的声音。
此时，她被这么一搅和，心绪有点乱，没法继续静心看书。于是，她把腿上的书合起来，放在小桌面，揉一揉疼的脖子。
她转头，戴上耳机，欣赏窗外的风景，听着耳机传来的旋律，陷入了沉思。
“你好，不好意思。”过了一会，耳边传来一句男声。
她回头，疑惑，看着他。
青年的眼神透露出一点慌乱，眼神有点闪躲。他的脸圆圆的，麦色皮肤，乌黑的锅盖头，戴着一副大而圆的金边眼镜。
看上去有点呆，这是她脑子的第一反应。
“你喊我？”陌如堇摘下一只耳机，轻声问，避免打扰到隔壁沉睡的大兄弟。
“你好。我是古文学硕士生，正在写一篇关于女书研究的论文，你这本首版书。我，我找了半年，还是电子的不完整版……”
“学生证带了吗？”
“戴了。”青年愣了一下后，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黑色的运动背包，双手递过去。
“在这。”他怯怯地轻声说一句。
陌如堇接过，看了一眼，双手递回。
紧接着，她从手提包里掏出巴掌大的小笔记本，取出一支紫色笔盖的塑料外壳钢笔，不再言语，唰唰地写了一串文字。
“研究完，记得寄回这个地址，祝你毕业顺利。”她淡淡地回道。
青年人咋舌，瞪着眼睛看她，有些不知所措，“……”
“拿着啊，别这么看着我，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刚才的微表情，你的话，告诉我，你想让我借给你看，而且不是以借书为借口来搭讪。”
陌如堇有一个爱好，工作之余研究微表情，研究心理学，略懂一点人的言行。
他是一个典型的有异性交往障碍的男生，遇到女生几乎是不敢说话的人。对此，她也不想为难他。何况，难得遇到一个与她有着相同爱好的人。
可惜……
这会，她苦笑一下，自己是想太多了。
青年再次睁大眼睛，带着吃惊的表情看着她，只是仍旧不敢多说话，但也没有马上接过她的书。
气氛似乎有一点尴尬，如堇把书递过去，正悬在他们之间，幸好他们的中间是空位置。
“这本书我看了三遍，目前也不是我的必需品。我还有十三分钟下车。”她补充道，语气依旧是很平淡。
“谢谢。”青年像是忽然醒悟，木木地把书接了过来。
如堇未回答，只是打开他的学生证，只看了一会，便把学生证递回去。
青年迟钝了一下，赶紧接着，试探地说道，“我叫林枫，要不我把学生证押在你那里？”
“不必了，里面的信息，我都记住了。”陌如堇淡淡地回道，“看完，记得还我就好。我没有送别人书的爱好。”
说完，她取下围在黑色吊带连衣裙的披肩，折叠好后，站起来，想把披肩放回行李箱。
“我帮你。”林枫却抢先一步，帮她取下行李箱。
“这才是我的。”她笑一笑，还是淡淡的，自然地取下了20寸紫色行李箱。
在林枫窘迫地站在原地间，她又随手把他手里的黑色行李箱放回到她的箱子旁边的位置。
这时，甜美的播音提醒到站了。
“拜拜。”她微笑地道别。
“再见。”待她走了三排座位后，林枫才说出迟来的道别，他以为她没有听到。
这路线的人并不多，现在虽是节假日，却是特殊时期，车厢不到十个人。林枫两耳发烫，偷偷看向四周，庆幸人不多，否则他会更尴尬。
他对女生确实有一些交往障碍，在女生面前就会说不出话来。
所以，要不是机会难得，他也不敢开口向她借书。因为，这一本首版珍藏教科书对他的论文真的太重要了，要是错过了，他肯定会后悔万分。
他承认，自己刚才是被她的耐心、淡然的气质给吸引了。其实，他刚刚特意不接他妈妈的电话，不想听老妈子唠叨。
事实上，他妈妈从前天得知他今天不回家改去旅行的消息，才打了一个电话，发了两条微信语音。
电话确认他具体的车次和时间，语音告诉他目的地的天气和饮食。对此，他便觉得烦人。老妈子过于唠叨了。
如堇停驻脚步，回头微笑，“祝你旅途愉快。”
“奇怪，他怎么知道我是旅行，而不是回家。”
林枫自语，低头琢磨，再回头，人已经不见了。
他再往窗口看出，一抹黑色的纤细倩影渐渐远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他怔怔地看了一会。
“妈，我明晚到家。”
回神后，他拨打了一个电话。挂断电话后，他再次看向那个背影消失的地方。
又过了好一会，他才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回头翻看了一下手里的书。
书的首页用行书写着：“购于癸酉年伍月拾陆日——陌子”，第二行字写着“陌如堇，赠于2012年9月18日”。
“陌如堇。”
林枫在心里默念一句这三个字，随即抬头，在车厢里，朝着那个背影招招手，作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