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熙去养老院见那个男人是个阴雨绵绵的天。
他提着果篮和牛奶进去之后就被一股让人干呕的尿骚味熏得险些当场干呕出声。
倚在门口大口喘了几口新鲜空气,陈熙继续跟着养老院的阿姨朝着里面走去。
养老院的走廊很长,左右的房间都敞开着门。
此时住在这里的人都醒了,人群中不乏说笑的,唱歌的,还有在打牌的。
陈熙过去的时候,那个男人正在吃着不知道是早饭还是午饭的饭。
男人举着一枚和他年纪极其不相符的瓷勺,别扭地将随着胳膊打了一个弯儿的勺子送进嘴里。
“陈强,有人看你。”
如果不是阿姨喊了男人的名字,陈熙几乎都忘了,自己和这个男人是一个姓氏。
“不认识。”
男人侧脸看了过来,先是愣了一下 ,然后机械地晃了晃头扔出来一句不认识就皱着眉头继续吃饭。
“不好意思,陈先生,老陈他得了帕金,所以记忆力不好,脾气也不太好,您多担待。要不您先去外面走走看看,这屋子里味道不轻……”
阿姨这边解释着,那边走上前去拿着纸巾给陈强擦了擦脸上的汤汁和饭粒。
“没事,我可以等。”
等陈强吃完饭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后了。
陈熙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陈强。
相比当年那个穿着小西装大皮鞋手里拎着个酒瓶子嘴里骂骂咧咧的恶性青年,眼前的人已经头发花白、眼眶凹陷,看不出来当年的模样了。
可能是注意到了陈熙在看着自己,陈强也看向了他。
陈强略显疲惫地看着很是疲惫的陈熙,然后突然蹒跚着从自己的轮椅上站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是你!”
陈强嚷嚷着,然后突然摔倒在了床上。
重物突然坠落,将单薄的铁架子床砸得咯吱作响。
阿姨刚刚去将陈强的碗筷送出去,然后迅速返了回来。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我这刚刚出去就弄出动静了?”
“你是我爸爸!爸爸,我想吃奶糖!”
陈强突然叫了一声,然后努力蠕动着自己丝毫不受控制的身体向着陈熙靠近。
见状,刚刚还是怒气满满的阿姨连忙上前来将陈强给扶了起来。
阿姨扶得很费劲,但是陈熙却伸了半天手都没有推过去。
他不想碰这个人,一秒也不想。
他像当年一样厌恶这个人,觉得沾染上任何一点都会让自己跟着一起变脏了。
“陈先生,陈强这是又糊涂了,您能代表本族的人来看他,我们很感谢也很感动,但是他一糊涂就骂骂咧咧,哭哭啼啼的,您这城里人肯定受不了。我送您出去吧!”
可能是担心会出现什么无法控制的画面,阿姨推着陈熙就要带他出去。
看着坐在轮椅上对着自己傻笑的人,陈熙从果篮里拿出来了苹果。
“我给他削个苹果就走。”
陈熙的手法很娴熟,没浪费多长时间就处理好了一个苹果,他细心地把苹果分成小块,然后放到了陈强的小餐桌上。
“吃吧。平平安安的。”
陈熙没等到陈强闹起来就走了,他走得很快很快,但是却还是慢到听到了陈强的哭闹。
儿子不孝,没能看住这个家!
儿子把您的宝贝孙子丢了,您怪我吗?
儿子遭报应了!
陈强哭得撕心裂肺,陈熙的情绪也极其压抑。
他出了养老院,在门前踱步了十几分钟,最后还是原路返回要了一个照顾陈强阿姨的联系方式,留了一个养老院的联系方式。
当晚,立志在城里买房的池城邀请陈熙吃饭。
池城夫妇少有地没开店赚钱,而是花钱和陈熙这个不熟悉的陌生人坐在一起谈天说地。
陈熙见到了池城的大女儿和小儿子,一个小学生,一个幼儿园,很可爱,和池城长得很像很像。
小孩子娇滴滴地叫着陈熙叔叔,一声就叫到了人的心底。
陈熙给两个孩子红包的时候,池城媳妇一直在推拖着,但是后来还是收了。
他们给陈熙讲了很多他离开海城之后的事情,还问他结婚了吗?孩子多大了?要不要做个儿女亲家?
陈熙摇了摇头,池城却借着喝大了和他说起了当初。
“陈熙,当初,我就是和你开玩笑的!你当年长得比小姑娘还好看,哪个小伙子不多看你两眼!我也喜欢看啊!当时也就是觉得好玩,才那么对你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啊,我们遇到不少像你这样的,人家俊男帅哥站在一起,多般配啊!你爸现在肯定特别后悔,他那么好的一个大儿子都成了城里人了,他却不要了!如今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了!”
只是因为长得好看,陈熙就这样被一个自己好感过的少年因为好玩被当众刺穿。
陈熙还记得,那天刚刚颁布了考试成绩,他在市里的征文比赛还拿了一等奖,给了一百块奖金。
他想着给池城买个烤地瓜,两个人抱着回家暖暖的。
但是,他喜欢的少年特意开着全校的大喇叭,把他的真心话给传遍了整座学校。
在那个保守落后的年代,陈熙成为了众人眼中的怪物。
他一个男人喜欢男人!
陈熙好多年没想这件事情了,如今被人提起,他竟然觉得释然了。
“嗯,对,般配。”
池城媳妇瞧见了陈熙的不对劲,伸手直接灌了池城一杯白的,让他彻底睡死过去了。
她开口就要道歉,陈熙却阻止了她。
“他说得没错,我当年的确像是个玩笑!或许像是个怪物!”
陈熙举杯灌了三杯白的,白酒火辣辣地经过咽喉,一路上过关斩将冲进了肚腹,这感觉很奇妙。
回去的路上,池城喝得七倒八歪,是陈熙和池城媳妇一起给拖回去的。
“我回去了,替我转告他,买房顺利,祝万事顺意!”
陈熙订了当晚的火车返程,见他要走,池城又没法被直接放下,池城媳妇让陈熙帮忙看一眼然后快速去楼下小卖部买了一袋子吃的,说是给陈熙路上用。
陈熙拒绝了,但是池城吐了,又哭又闹地耍酒疯。
孩子们都在门口趴着看,女人手忙脚乱,还是把袋子硬塞给他,让他别推脱了。
陈熙还是带着那个袋子走了。
火车是在凌晨进站的。
陈熙到家的时候,天边蒙蒙亮。
小店门口坐着个黑影,仿若小店新装的石狮子门神。
晨风吹响塑料袋的声音让黑影动了动。
陈熙看见那黑影先是抬头,然后顿了顿,然后艰难起身朝着他走来。
陈熙就那样被狠狠揉进怀里,恨不得揉进对方的骨子里。
齐飞没问他去了那里,只是那样静静地拥抱他不肯松手。
不知道两个人就这样站了多久,邻居家的屋内锁链有了声响后,陈熙拍了拍齐飞的后背,两个人一起进了小店。
小店还是和陈熙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们绕过前台,绕过后厨,然后进了后院的住处。
陈熙还没等将背包放下,齐飞的吻带着重力将他扑倒在了床上。
陈熙挣扎了两次,但是无果,最后带着狠劲儿咬了下去。
血液的腥甜充满口腔,齐飞却还是不肯放开,陈熙却已经略显失落地闭上了眼睛。
可能因为看怕了这人冷漠无神的眼神,齐飞还是妥协了。
陈熙起身拿出塑料袋里的矿泉水漱了漱口,然后就看到了袋子底部黄蓝交杂的纸片。
那是一张五十的钞票和一张写得歪歪扭扭的纸条。
“陈先生,我不求您的原谅,对不起!您的一切我们都受之不起!希望您健康如意!”
纸条是池城媳妇写的,没什么华丽辞藻,只是一句简单的道歉,却让陈熙觉得越发胸闷。
把钞票抽出来放到了桌子上,陈熙将纸条折起来收到了床头桌的抽屉深处。
齐飞扫了一眼,貌似看到了什么,然后心满意足地躺在了床上。
“你睡吧,我起来收拾一下,一会有人来送菜,我今天营业。”
虽然陈熙一夜未睡,但是完全不在意舟车劳顿的疲倦,连轴转的生活在他这里仿佛家常便饭,他起身就去换衣服。
看着他单薄的背影,齐飞没从床上起来,也没去帮忙。
往常很是避嫌的人今天没有躲着,而是当着他的面换了衣服。
陈熙的脊梁骨上有一道很长的深色疤痕,和他白皙的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应该是有故事的疤痕,但是陈熙不愿讲,齐飞也不追问。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默契,没人问,就没人主动说。
他们都渴望彼此更在乎彼此一点,彼此多去挖掘彼此一点。
但是到头来,谁也没那么做。
齐飞就那么睡着了。
俗话说得好,心乱了,一时半会是无法抚平的。
陈熙算是品到了这话的真谛,他切菜的时候切到了手。
他回来找创可贴包扎伤口的时候,才发现齐飞头发乱糟糟的,嘴唇周围长了一圈青茬,让他看起来成熟得符合这个年纪了。
陈熙被切坏的手指还在流淌着某些黏腻的红色液体,疼痛也没能阻止他的步伐。
他走到齐飞面前,然后鬼迷心窍地伸出手摸了摸对方的下巴。
就在这一刻,齐飞睁开眼,两个人四目相对。
“我父母没有离婚,他们很恩爱,我家庭圆满,生活和睦,我骗了你。”
齐飞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着自己的过去。
简单,平和,不参杂任何其他情绪和感情。
陈熙忘了收回自己的手,他站在那里,直到红色的液滴从指缝滑落。
陈熙惊了,急忙收回手,然后血滴准确无误且狗血不堪地落成了齐飞眉间的朱砂痣。
“你受伤了?”
齐飞忙不迭地从床上起来,没空顾及其他,他很是及时地从第三个抽屉里面拿出来了创可贴和纱布。
“我没事,小伤。”
陈熙想把手抽回来,但是他的手腕已经被齐飞扣得死死的。
齐飞低着头,给他将伤口包扎好,然后用湿纸巾清理了他手上的血污。
齐飞没想起自己额头上还有血滴,是陈熙伸手给他擦去的。
“你洗漱好就出来吃个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