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买的高领衣?”秋叶从厨房里出来,漫不经心问道。
秋末动作一僵,差点儿把手里的汤洒了。
“昨天。”秋末下意识提了一下衣领,“觉得好看就买了。”
秋叶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没有再打架吧?”
秋末看着那盆鱼汤,半敛了眸子,敷衍道:“没人惹我,我不会打架的。”
秋叶把排骨放到桌子上,轻轻揉了揉秋末的头发,轻声说:“小末,你总是不让我放心啊——头发有点儿长了,挺好看的,留起来吧,不长不短的看起来很乱。”
秋末抬眸看了秋叶一眼,勉强笑了一下。
秋叶没察觉到秋末的反常,反而兴高采烈的准备着饭菜,把一切都摆成一个圆形,似乎那样就能圆满。
秋末站在餐桌旁,看着那盆鱼汤,沉默不语。
乳白色的,浑浊的,各种滋味混杂在一起;柔软的,滑腻的,青菜与鱼肉同生共死,成为一道混乱的汤。
如同牛奶和雨水的混合体,如同被夏初扔在地上的粘腻的,半化的奶油。
如同呕吐物。
秋末突然觉得恶心。
秋末捂住了自己的嘴,默默的走进洗手间,锁上门,对着马桶吐了。
她没想到自己的反应这么大。
胃酸沿着食道汹涌的冲上来,腐蚀着脆弱柔软的内壁细胞,然后粘稠混乱又令人作呕的涌出来。
“……好恶心。”秋末吐干净嘴里的呕吐物,只觉得眼眶酸涩。
她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把乱糟糟的马桶冲水,然后漱口洗脸一气呵成。她擦干净自己脸上的水,这才发现自己双眼通红。
秋末愣愣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控制不住的落下两行泪。
秋末用指腹抹去眼泪,却并不能阻止自己哭泣。她的眼泪不停的掉下来,眼睛泛着红色,怎么看怎么狼狈。
秋末低下头,撑着洗手盆,任由眼泪砸在洗手盆里。
洗手盆里还有她洗手后残余的泡沫,跟眼泪混在一起,形成浑浊的、半固态半液态的存在。
像是刚才那个鱼汤。
好恶心。
太恶心了。
她要跟他结婚吗?
什么啊?真虚假,虚假的令人作呕。
夏初她,她分明喜欢女人啊……现在却要跟一个男人结婚,还要表现出很恩爱的样子,真恶心啊。
妈妈根本就不在乎孩子喜欢什么人吧?
只要是社会认为的正常就可以了,不是吗?
好恶心。
扭曲的自我,浑浑噩噩的任人宰割,把自己剩余的一生托付于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只为了一个所谓的、他人眼里的、社会上认同的正常。
只要是男人就可以吗?
凭什么?
秋末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不停的哭,不停的掉下眼泪,泪腺像个坏掉了的水龙头。
为什么她就不行呢?
为什么……为什么不爱她呢?
就因为她不是男人吗?
为什么啊,为什么她不是男人啊?
秋末狠狠的捶了一下洗手盆,眼泪大把大把的掉下来,她再次洗了把脸,可是无济于事,她的眼泪不是她控制得住的悲伤,而是十八岁那年的雨。
越过漫长的秋天,直接到达她所在的结尾,永不停息的落下来。
然后腐蚀她的身体,糜烂她的灵魂,把她的灵与肉混成一盆浑浊滑腻的肉汤。
然后世俗和男人品尝这碗汤,混着她的灵与肉吞吃入腹,咀嚼成粘稠的糊。
她尸骨无存,成为呕吐物一样的汤。
秋末又觉得恶心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恶心什么。
是恶心夏初和她未婚夫陈琛的婚姻,还是恶心夏初这么多年都在玩弄她的感情,又或者,她就是单纯的恶心自己。
恶心自己的堕落,无能,无所作为,一事无成。
恶心自己是如此的阴暗荒唐,本就不应该存在,却还是人间苟活,甚至不要脸的渴求一个人全身心的爱与托付。
秋末觉得自己的胃里翻江倒海,她再次趴在马桶上,可是她的胃里已经空空如也,她甚至吐不出像样的东西,她干呕了好久,最后吐出一口胃酸。
秋末眼泪不停的掉下来,马桶里洁厕灵的味道刺激着她的鼻腔,她昏昏沉沉,一边擦眼泪一边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狼狈。
她早就如此狼狈了。
她没有吃早饭也没有吃午饭,从早上就开始吐了,吐得昏天黑地,甚至以为自己就要死在孟冬的家里。
秋末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或许她需要去医院看一下。
但是……
为什么要去医院呢?
为了继续活下去吗?可是她又是为什么要活下去?活下去干什么呢?她爱的不爱她,爱她的人曾经想要她死。
她究竟为什么活着呢?
秋末觉得自己的手在抖,她似乎丧失了记忆,等到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缩在浴缸里,手边是手机,显示屏上显是她正在跟孟冬通话。
“秋末?秋末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孟冬疑惑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能听见就给个回复,不然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能。”秋末平复了一下心情,努力平稳道,“你有事吗?”
孟冬沉默片刻,问道:“你今天一天什么都没吃吧?出来跟我去吃晚饭。”
秋末把头埋在胳膊里,沉默良久,抬头靠在墙壁上。略长的刘海顺着她仰头的动作划到鬓边。
“你管我。”秋末冷声道,“我们只是打了一炮而已,谁给你的权力对我说三道四的?”
“没必要,秋末。”孟冬似乎嘲讽的笑出声来,“夏初要订婚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秋末僵住了。
“我知道很多事情哦。”孟冬漫不经心道,“出来吧,我带你去吃饭。”
“不用了。”秋末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烟来,手指颤抖的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她狠狠的吸了一口,然后长长的吐出一口烟雾。
“既然你知道她要订婚,就应该知道我是要跟他们一起吃饭的。”
口中胃酸的残留跟苦涩的烟味混杂在一起,她觉得舌根一阵刺痛,秋末猛烈的咳嗽起来,她努力的捂住自己的嘴想要挡住从喉咙里撞出来的咳嗽,可是她根本抵挡不住自己身体的抗议,她逃避的想要挂掉电话,但是孟冬的话让她停下了动作。
“以什么身份?”孟冬怜悯的问道,“亲人吗?妹妹吗?”
“你们不是亲人。”孟冬斩钉截铁,“但也不是陌生人,你以这种关系装成妹妹来表现家庭和睦,不觉得可笑吗?”
可笑。
当然可笑啊!
简直令人作呕。
秋末的咳嗽戛然而止,仿佛她一切的咳嗽只是内心里挣扎的混沌,横冲直撞的冲出来而已,如今她恍然大悟,一切都烟消云散。
原来是……这个恶心啊。
恶心的不是夏初,不是陈琛,不是秋末,不是妈妈也不是夏晚。
是他们所有人的关系。
妈妈并不爱夏晚,只是想要安稳而已,夏晚也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曾经的挫败和似有若无的遗憾而已,不耽误他去找情人。
而这两个自私的、不相爱的人重新结合,把两个毫无关系的孩子强行扭成姐妹,而这理应相亲相爱,相护尊重的“姐妹”,在四年前滚上了床,如今她还要以一个“妹妹”的身份,来对背叛了她的感情的“姐姐”表达订婚祝福。
而所有人,都看起来相亲相爱,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
这个所谓的家,充满了妥协、谎言和背叛。
他们就像是不同的食材,胡乱的扔进锅里,随便加了水,彼此煎熬翻滚软化,然后成为浑浊的汤。
如同呕吐物一样滑腻浑浊的汤。
令人作呕。
她就要这样,这样,这样的腐烂。
可是她……还不想腐烂。
想要爱,想要全心全意的,不顾一切的去爱,想要被爱的权力,想要被她爱的女人用力的爱。
而不是妥协于与一个男人的结合。
“孟冬。”秋末嗓子哑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句话,她只是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一切都变得无比的空旷和遥远,时间扭曲,空间倒置,她身处荒诞之中,什么都感觉不到,可是又好像什么都感觉得到。
她听见没有关紧的水龙头拖拖拉拉的滴水,妈妈楼底下的脚步声。她闻见洗手间里洁厕灵的味道,她的眼泪的咸涩的味道,烟的味道,烟灰的冰冷的味道。
她什么都能感觉到,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带我走吧。”
她说。
“带我走。”
带我走。
去哪儿都好,去死也行。
只要不是在这里静静的腐烂等死,怎样都好。她宁愿不顾一切的奔向死亡,也不愿意等着蛆虫腐蚀自己的身体。
这恶心的关系,虚假的家庭,她受够了。
她无法忍受这一切,她无法忍受夏初跟陈琛在一起。
她无法忍受他们交换戒指,她无法忍受自己要作为一个“妹妹”,尽职尽责的献上他们应得的祝福。
祝福他妈个逼。
她恨不得诅咒他们不得好死。
孟冬陷入了长久的,如同死了一样的沉默。
“你他妈是死了吗?”秋末猛地抓起手机大吼,“老子说让你带我走你他妈听见没?听见了就说话,走还是不走给个准话!”
“四十分钟。”孟冬说,“我到你家门口。”
秋末猛地挂掉了电话。
她抓紧了自己胸口的衣服,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她呼吸困难。
她觉得自己刚才的嘶吼把肺部的空气全都挤出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她心跳快得离谱,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注射了过量的肾上腺素。
她手抖的控制不住自己,好不容易才站到镜子面前。
秋末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泪流满面,一塌糊涂。
秋末笑了一下,眼泪再次掉下来。
秋末走出去的时候,看见桌子上那盆汤。她沉默片刻,把那盆汤拿起来,倒进了厨房的洗手盆里。
秋叶并不在楼下,并没有看到她的所作所为。
秋末突然觉得很轻松,她莫名的笑了出来。
秋末回头,看见夏初斜倚在厨房门口,疑惑不解的看着她。
“你在……”夏初微微皱眉,“干什么?”
秋末愣了一下,随即松了手,把手里的瓷盆跌到了地上。
瓷盆四分五裂。
“我在把汤倒掉。”秋末看着一地碎瓷片和自己赤裸的脚,笑了。
“我早就该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