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贰、那堪梦短难常亲

畅春园里,秋色梧桐,天晓望晴空。
殿内,康熙背过身负手而立,长久的静默无声。
胤礽立在下首,低头看着怀中婴孩,眼里映着那张精致的笑脸。
康熙冷不丁转过身来,正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语气冷然道:“你们倒是投缘!”
胤礽听了,笑容更加可掬:“儿子愿意将她养在膝下,还请皇阿玛恩准!”
一时,康熙脸色沉了下来:“你养她……她与你非亲非故,你凭着什么养?”
胤礽有些同病相怜之意:“她是我的亲侄女,怎么会跟儿子没亲没故呢!这孩子没出襁褓,娘就不在了,和儿子又是何其相似……”
康熙也不免生出几分慨叹:“朕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只怕,有些人不领情!你也说了她只是你的亲侄女,而不是亲女儿。她亲爹还在,何故要你来养?”
“皇阿玛?”胤礽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摇头道:“他为达目的,不惜对紫瑛姑娘痛下杀手,这孩子是紫瑛留下的唯一血脉,也是……是如玉……”一提及如玉,胤礽喉中有些哽咽,怎么也说不下去,至情不痴,至深无怨。他可以无怨,却做不到,不痴。所以,当这孩子一出现,他就不假思索地收留了。
半晌,胤礽才哑着嗓子开口:“老四跟紫瑛,早就由怨生恨,他心心念念的,都是皇权天下,又怎么会善待这孩子呢!”
“话不要说的这么武断。”康熙沉吟良久,才又说:“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想的什么?”
“皇阿玛真的这么狠心,连这点恩都不肯许给儿子吗?”
康熙语重心长起来:“不是不许给你。你应该明白,凡事不能只看眼前,朕是为你打算……”他看看胤礽,又望向那女婴,“也是,为了她好。”
不待胤礽再说什么,康熙已然下令:“先把这孩子抱到德妃宫里吧!”
门外太监说声“嗻”,胤礽无奈,只得将襁褓交过去。待那太监抱着孩子走远了,康熙才步下台阶,走到胤礽身侧,拍一拍他肩膀安慰道:“你放心,阿玛心中有数。这孩子断不会出什么事,不过,究竟他们父女有没有缘分,咱们总得瞧瞧看!”
胤礽落个空手而归,这消息不胫而走。
胤禛那里,表面上风平浪静,暗里已经耐不住了。
入秋以来,一直天清气朗,这日黄昏却突然起了风,接连几天阴雨缠绵。
城郊渡口,住着稀疏的几户人家。天色灰蒙蒙的,牛毛细雨无声无息地笼罩着蓬门荜户。
“祁大娘,快开门,又有孩子要生了!”忽听一阵急促叩门声,土屋里的正在生火做饭的婆媳打个激灵,相视一眼。
“听见了听见了!”那婆子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挽着袖子去开门,嘴里还不住咕哝,“真是,急死鬼投胎,偏赶在傍黑天儿生,连个饭都不想让人痛快吃……”
吱扭一声,婆子刚打开木门才朝外看了一眼,登时面色如土:“好汉……饶……饶命啊……”
院门大开,一蒙面的黑衣人剑尖直指着婆子的哽嗓处。婆子怕得脸色惨白,“救命”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
黑衣人步步紧逼,婆子吓得跟着后退,进得门去,黑衣人背着手将木门一掩,直逼到廊庑下才:“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老实答……”他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块碎银子,“倘若一切属实,这就是你的,要是敢骗我……”
黑衣人犀利的眼眸里杀机尽显,婆子见状,忙跪倒磕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您有什么尽管问,老婆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求您绕过我们……”
她话还没说完,忽听里间道:“娘,怎么了?”跟着,一个荆钗妇人挑帘子从屋里出来,见了此情此景,吓得手上一松,面簸箩掉在地上。
黑衣人蓦地将剑尖一挑,不偏不倚指向妇人面门,她“啊”还没喊出口,双手又连忙死死捂在嘴上,瞪圆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
“好汉,您有什么问我老婆子就是了,别吓着我媳妇儿,她怀着孕呢!”婆子说着连连作揖,“求您行行好,她男人不在了,就我们娘俩相依为命……”
黑衣人不为所动,默默观瞧半晌,才又开腔:“听说,这方圆十里的孩子,都是你接生的?”
听他这样问,婆子显然是吃了一惊,却也不敢迟疑,忙答道:“是这样,我家好几辈都是接生的,十里八乡的寻常人家,生孩子大都过我的手。”
“那我问你,今年开春前后,有没有给什么不一样的女人接生?”
婆子听罢,心思电转,旋即想到了那个雨夜,也如今天这般凶险,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用剑尖直指她的咽喉……想到这里,婆子脸上血色又少了几分,连连摆手道:“不、不能说……那可不是寻常人,要是说出了,他们不会放过我们……”
黑衣人冷笑起来:“不说,你立刻就会知道后果!”
这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像三九天的潭水一样冰冷瘆人,婆子莫明打个寒颤,终于哆嗦着嘴唇道出了实情……
当时才开春不久,尚是乍暖还寒。那天恰巧是二月二,朝来寒雨晚来风。深夜,早早歇下的一家人忽然被急切的敲门声惊醒:“稳婆,稳婆是不是住这里?”
半晌,门外来客非但没走,反而喊声更重。婆子无奈,披衣出去。门刚开了一道小缝,外头寒光闪闪的剑锋就猝不及防地探了进来:“我家妹子就快生了,你跟我走一趟去接生,事后必有重谢,如若不然……”
来人二十多岁,剑眉星目,言行间透着江湖儿女的利落潇洒。婆子阅人无数,甫听他开口就知道面前的年轻人必定说到做到,因此心里虽然打着鼓,却还是收拾停当了硬着头皮跟年轻人去了。
夜路崎岖,多有不平,弯弯绕绕了很久,马车终于在郊外荒废的渡口停下。年轻人在前引路,婆子低头跟在身后,迈脚上船的功夫,她意放缓了脚步,大着胆子瞥了一眼船上悬挂的灯笼,虽然光芒微弱,她还是看清了,那是——漕帮的船!
船舱内,女子凄惨的喊声已然声嘶力竭。
婆子挑帘栊进到内室,里面并无旁人帮衬,那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大汗淋漓,犹自辛苦分娩。
“姑娘莫慌!”见女子疼得面容扭曲,婆子反而镇定许多,抬高了音朝帘外候着的年轻人道,“别愣着,快去准备热水剪刀!”
“好!”年轻人答得干脆,沉重的脚步声转而渐行渐远。
婆子近到榻边,一边为女子宽解衣裳,一边安抚她,“老婆子家里好几代都是接生的,姑娘放宽心些……”
她正说着,不防女子忽的抓了她腕子,那力道急促却又虚弱,婆子蓦地一怔,暗中吃惊这女子竟是个习武之人。
女子面无血色,艰难地开口道:“若有不测,千万帮我……保住……保孩子……”她似乎用尽了平生力气,话音未落,已有将要昏厥之状。
这时婆子已经清理了多余衣料,生怕她昏死过去,忙反手攥紧了女子的手,急声道:“姑娘千万要撑住,我看你虽是头胎,身体却强健得很,再用力些……快……”
女子听罢,强打精神,咬着牙暗自发力。
忽听外面男子的声音由远及近:“稳婆,热水烧好了……”
夜色如绸,一钩弯月笼罩在漕船上方,一声女婴响亮的啼哭划破静谧长空。
“是个女儿,好生可爱!”婆子扯了布将孩子包裹好,凑到女子面前给她看,“听这哭声,准是个有福的!”
婆子说着,冲帘外急得来回踱步的男子道:“生了生了,公子快进来瞧瞧!”
男子听罢,几步跨进内室,他眼光在婴儿身上停了几瞬,转而看向塌上的女子,那眼神中透着无限眷顾,柔情万端。
女子只佯作不知,鬓边细发紧贴在脸上,眸光闪烁,发白的嘴唇嗫嚅道:“姚师哥,谢谢你……”
“唉!”男子闻言,一声长叹,转身要出去时又叮咛两句,“十二妹,你好好将养着,我先送稳婆回去,也顺道去寻个奶娘来。”
“那青年再三告诫,不得将这事说出去……”一时想到当夜剑指咽喉的情景,与此刻何其相似,婆子暗中叫苦不迭,又补了一句,“他走时,留了好大一锭银子。”
黑衣人默了半晌,才冷声问:“你听清楚了,那女子叫的真是姚师哥?”
婆子连连点头:“千真万确!”
又是一阵寂然,黑衣人手中的剑蓦地回鞘,那孕妇登时如蒙特赦,脚下一软,险些倒地,好在婆子手快将她扶住,婆媳两个渐渐瘫在地上。
婆子磕头如捣蒜,嘴里叨念不停,“多谢好汉,多谢好汉!”
“这些,你们要是敢说出去……”
婆子不待他说下去,又是一阵作揖:“皇天在上,老身一家定将所有事烂在肚子里!”
婆媳两人哀告半天,再抬眼看,黑衣人早已踪迹不见。
“这里看来住不得了,娘去收拾点细软,咱们连夜就走!”婆子说着,将儿媳扶起来,两人颤巍巍回屋,就着微弱烛光收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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