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柒、倏起千堆雪卷花

又要入冬了,福慧阁建的孤高,较之别处格外幽冷几分。蜡红近日连连被噩梦惊扰,梦里她娘言辞殷切:“孩子,十二少待咱们一家天高海厚之恩,这娃娃是她唯一的骨血,你定要护她周全。这娃娃就跟你亲,别人哄不来她。这些人要带你们走,为娘跟着反而累赘。往后,你要立起来,你爹没了,娘也先走一步!”话音落下,妇人以头撞墙,血色弥漫。
“娘——”蜡红霍然坐起,满身是汗。后来,她们被那群黑衣人带到偏僻田庄,有人告诉她,她身为漕帮弟子的爹爹,已在西山被杀,而西山众人的首领十二少,也就是女婴的母亲,亦惨死毙命。而那罪魁祸首,便是女婴的父亲——皇四子胤禛。那神秘人许诺可以帮她报仇,并将众皇子皇妃与女婴的关系悉数告知,又有师傅来教她应对说辞,不久后,她便抱着婉瑶,到了废太子面前。
蜡红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枚弱小的棋子,雍亲王武艺精湛,就算可以靠近,也无法手刃仇人。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利用朝夕相处的婉瑶,利用这个胤禛最爱的女儿,去一步步实现她的复仇计划。
婉瑶的确无辜,可自己父母的性命,就活该贱如草芥吗?
想到这里,蜡红重重握拳,秋阴惨淡,楼外风急,她决意暂时收手,再待良机。
雍王府暗暗织了一张网,福晋和瑶琴,都不甘心被摆这一道。胤禛面上不显,暗里对女儿的变化早察觉了端倪,自己爱如掌珠的孩子,本该在无忧无虑中喜乐顺遂的长大,可她竟然无端变得小心翼翼、患得患失起来。
胤禛煞是心疼,女儿还那样小,不会理解他的难处。若是寻常人家,他不会使各院再有子女落生,以免令婉瑶因那些弟弟妹妹而徒生忧惧。可身为皇子,还是他这样对皇位有所图的皇子,开枝散叶百子千孙,是他必然要担负的责任,亦是角逐皇位必要的筹码。
婉瑶不知不觉的,被养在了父亲跟前,福慧阁一切如常,却唯独少见小主人的身影。福晋心有惴惴,终是不好言明,四爷那样洞察秋毫的人,是丁点容不得女儿出差池的。至亲至疏夫妻,丈夫的心,从来就是难以窥测的,好在,她与婉瑶母女间并未生分。胤禛本就性子冷淡,与男女事上不甚热衷,有了女儿要照拂,那原本令人眼热的年福晋,也就没那么招人瞩目了,这倒使各院的人都松了口气。
年氏见胤禛来得少了,心里不禁空落落的,可瞥见别院主仆瞧她的眼里,妒意消减,可怜骤多,年玉卿又不禁释怀苦笑。女人啊,总是这样,相煎太急。也是做了母亲的,自打有了女儿,年玉卿渐渐发觉,胤禛不来她房里的日子,不再寂寥难捱。伴着孩子日渐长大,她只愿自己的女儿也能喜乐康健的长大成人。
却是天意磨折,康熙五十六年的雍王府,风凄月冷,草木生悲。
嫁去蒙古的二格格,忽的一病不起,李福晋闻讯后便长斋茹素,终日求佛告拜,然而这慈母的虔诚依旧未能感动佛祖。
二格格玉殒香消,时年二十三岁。
同为人母,年玉卿不免黯然神伤。她这里才劝完李福晋节哀,转头回到房里,自己的女儿竟然也生了大病。
太医诊罢,面如蜡色:“启禀四爷,看这症状,小格格八成是……出水痘!”
胤禛也大吃了一惊,忙问道,“这病,容易治好吗?”
太医诚惶诚恐,跪在地上:“微臣不敢隐瞒四爷,若真是出痘,小格格恐怕……凶多吉少!”
“这话什么意思?”胤禛面色不善,“我皇阿玛幼时也出过痘,不也没事?”
“王爷容禀——”太医重重叩首道,“万岁爷当年出痘时,虽也年纪尚幼,可皇上他老人家打小身体强健,天花虽毒,却也难伤龙体。想必王爷也知道,年福晋素来体弱,小格格更是娘胎里带着病弱,恐怕,恐怕……”
胤禛眼前一黑,登时有些站将不住,苏培盛眼疾手快,忙扶他一把,“我的主子爷,您可不能有什么!二格格才刚走,府里头都难受着呢,咱小格格福大命大,万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什么,奴才贱命一条,就让奴才替小主子去挡煞……”
稳了稳心神,胤禛才示意太医道:“你们尽管用药,若真天意如此,本王不会怪罪……”转而又知会苏培盛,“你现在就回去,送婉瑶去福晋房里,不要让她乱跑。”
雍王府的小格格连夜被送去了京外田庄养病,年玉卿生生看着女儿被人抱走,却是痛断肝肠回天无力。她靠在胤禛怀里哭了半宿,到底体力不支,背过气去。
一夜间,胤禛万分憔悴。那孩子终究与父母无缘,才短短两日,便不幸夭亡。
顷刻间,雍王府的白事又添一层。
王府管事忙准备丧仪,年玉卿却是忧伤成病,卧床不起。
这日黄昏,秋灯惨淡,胤禛处理完公务,前脚刚进了年氏院子,蜡红忽然惊恐万分的跑来,迎头便哭,“王爷……格格她……她……不好了……”
听到婉瑶有事,胤禛一个颤栗:“起来说,瑶儿怎么了?”
“格格从昨晚就没精打采的,才吃了中饭,忽然烧起来,现在,浑身起疹……怕是,也出了痘!”
素来云淡风轻的人,此刻却已慌了神,胤禛立在床边,看女儿意识迷离,苍白的脸上密布红疹,只觉心神俱碎。他眼中烧起熊熊怒火:“你们是怎么侍候格格的?我专门差苏培盛送她过来,就是为了叫你们照顾好她,竟然还是让她也染上了病?我平时对你们太仁慈了是不是,一个个的,都忘了自己的奴才本分!”
还是头一次见佛面从容的四爷如此大发雷霆,众人顿时跪了一地,伏在瑶琴身侧的奶娘早已抖如筛糠,又见珠哥脸色骤白,她心知此事轻易是过不去的。
福晋坐在女儿床边,满面泪痕,心中亦是怆然。
苏培盛跪在门边,大着胆子道:“主子,太医来了……”
众人忙让开一条路,那太医见胤禛面色不善,亦是战战兢兢:“瑶格格往年种过痘,按说这次不该有事,竟然还是染上病,可见此次这病更加凶险……”
“无论你用什么法子,务必要把婉瑶的病治好,否则,休怪本王翻脸无情!”他说着,将手中的怀表又攥紧了两分。
太医猛地打个寒颤,畏惧道:“四爷放……心,微臣必当竭尽全力……”
胤禛面色如铁:“本王说了,无论如何,要治好婉瑶的病!”
太医冷汗涔涔:“微臣领命——”
畅春园里,德妃正陪着康熙下棋。
见德妃心不在焉,康熙起身,踱步道:“又在操心老四了?”
德妃点头:“这个儿子虽然顽固,可总归是臣妾生的。他那里今年不安宁,婉瑶病的突然,听说他连夜带着孩子去狮子园了,老四虽然种过痘,却没出过,我担心他……”
康熙坐到德妃身边,握住她的手:“孙太医出身杏林世家,治这个还是有能耐的。这病虽来的凶险,可婉瑶身体一向比别的孩子好,老四自幼习武,应该不会有事。”
“听皇上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德妃靠在康熙肩上:“二阿哥让人送了些药材过来,也难为那孩子了,这个时候还想着……”
康熙叹气:“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太重情意,对他而言,是福也是祸。”
夕阳笼罩下的京城,多了分柔和秀丽,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可此时此刻,向来机关算尽的皇四子胤禛,除了衷心祈祷女儿消病去灾健康长寿外,再顾不得其他。
隆科多自午后就来了狮子园,在经堂里候了半日,胤禛仍是不闻不问,一心守在女儿床边,不离半步。
夜幕四垂,香雪楼里,胤禛抚着女儿仍旧滚烫的额头,泪意纵横:“瑶儿不怕,阿玛陪着你,无论遇见什么劫难,阿玛都在你身边……”
房门被轻轻推开,娇小的身影,蹑手蹑脚地朝床边靠近。
胤禛忽觉冷风灌入,蓦地回头望去,蜡红故作镇静:“药熬好了,琴嬷嬷让奴才端过来伺候格格服下。”
“把药放在桌子上,你先退下吧!”他说罢,复又回身去看婉瑶。
蜡红放下托盘,却并没有离开,胤禛觉得有意,侧目去看,忽见寒光闪烁,蜡红自袖中抽出匕首,面目狰狞。
“大胆,是谁指使你来的?”胤禛霍然起身,挡在女儿床前。
蜡红不答,笑意森然,挥舞着匕首扑向床前,胤禛一脚踹飞脚边的杌子,蜡红虽是年少,身形却极是利落,顺势一闪,便躲开了攻势。那杌子砸向桌子,茶盏杯碗应声碎裂,琳琅作响。瑶琴从外赶来,见门开着,犹自狐疑,忽听里面打斗声起,连忙惊呼:“有刺客!”
隆科多早在墙外徘徊多时,见侍卫们蜂拥而来,夺了最近一人的佩刀便飞身入内。
蜡红双瞳灌血,刀刀锋芒都直逼床上的婉瑶。胤禛生怕女儿有闪失,顾不得对方来势汹汹,长臂一捞,俯身将女儿捞入怀中。蜡红趁这空档一刀既出,胤禛闪避不及,手臂登时皮开肉绽,血流汩汩。
胤禛强忍痛意,紧紧把女儿护在怀里。婉瑶犹是昏沉的睁开眼,却见蜡红目露凶光,刀锋带血,她的阿玛已然受伤。
婉瑶哇一声痛哭起来,双臂紧紧环住胤禛脖颈,哽咽道:“不要杀我阿玛……”
不防隆科多这时破门而入,他眼疾手快,蜡红尚不及反应已被一刀穿腹。只听“哧”的一声,隆科多猛然抽出刀来,蜡红应声倒地。瞬间血流五步,婉瑶见状浑身抖着,哭声更凶,嘴里呜呜咽咽,“阿玛……蜡红……杀我……”
蜡红喘着粗气,眼光涣散,见婉瑶已被吓得丢魂失魄,顿时凄然泪下,耳边蓦地回荡起朗朗童音:“蜡红姐姐,我藏了萨琪玛给你吃,我们一辈子是好朋友……”
多年相伴,她本无心加害婉瑶,可血海深仇,岂能忘怀?人之将亡,看见婉瑶哭红的泪眼,蜡红又觉悔恨,她吃力地伸出手去,想为婉瑶拭掉那抹泪水,可这一生已然结束,这最后的心愿,已无法达成。
“对……不起……”蜡红看着婉瑶,嘴唇嚅动,气息骤失,谁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婉瑶受了惊吓,当夜病情又重。消息传回王府,福晋令珠哥带人抄检福慧阁,竟在蜡红箱子里发现了先前小格格病时穿的贴身单衣。福晋心中骇然,才知婉瑶染病竟是有人蓄意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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