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拾叁、昼长人坐落花风

残冬将去,此时的江南还是湿冷袭人。
禅房里点了火盆,可一大早醒来,婉瑶还是觉得冷,她裹着四肢也无力许多她裹着锦被,颇觉浑身无力。
侍女踏月想伺候更衣,一看婉瑶脸色吓了一跳:“主子这是怎么了?”
婉瑶一脸无措:“踏月,我是不是要死了……”她话到一半,面上又浮现出羞愧之色,忙把头埋进被子里,“你们都出去,都出去!”
踏月与端热水进门的横云互相看看,只觉一头雾水。门外,顺福来回搓着手,亦是干着急。他们在婉瑶身边伺候的年头都不短了,却第一次见公主显露出恐慌茫然的神态。
几人面面相觑后,横云灵机一动:“不如,去请了如师太!”
了如轻步进了禅房,却听婉瑶蒙在被子里,隐有啜泣。她顿时焦急起来,柔声问:“居士怎么了?”
听出是了如的声音,婉瑶才瑟瑟露出面孔:“师太,我怕是要死了……”
“啊?”了如吃了一惊,近到床边,“居士不着急,慢慢跟我说。”
婉瑶泪眼汪汪的扑去了如怀里,抽泣道:“今早一觉睡醒,我就觉得不舒服,掀开被子一看,床上都是血……我的身子竟然在淌血……”她眼泪汹涌,声音里满是委屈,“我好想阿玛额娘呢,可是还没回京,难道就要死在这儿了吗……”
了如一手揽着她,一手轻轻解开棉被,瞬间转忧为喜:“傻孩子,不是你想的那样。这说明你长成大姑娘了,女孩子都会经历这些的。”
婉瑶霎时止住哭声,一脸愕然:“师太没有骗我,我不会死?”
了如满眼慈爱:“贫尼若没记错,居士今年该有十四岁了吧?”见婉瑶整整点头,她又道,“这就是了,十四五的姑娘,有了月事,往后就真正的长大成人了。居士不要害怕,等过了这几天呀,又一切都好了。”她说着,唤踏月、横云进来,在她们耳边轻声嘱咐几句,两人会意,都笑着出门准备了。
转身,又微笑着给婉瑶裹好被子:“这些天呀,穿厚实点,也别去碰那些生冷的东西,省得冻着身子。”
婉瑶面带赧色地点着头,低眉不语。
了如静静看着面前少女,感觉欣慰,又觉心酸。这个孩子真的长大了,样貌跟自己姐姐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生之年,能够得见这一至亲,了如本该是无憾的。可是,相望相亲,不得相认,又是人间一重苦事。她不禁想起祖姑姑临终的遗言:要她们姐弟,从此做个平常人。
可是,平常人哪那么好做。她都跳出三界外了,仍有人不甘心,暗中推波助澜安排她们姨甥会面。这对身世毫不知情的婉瑶,真的能够幸免吗?
“咳咳……”了如突然咳嗽,婉瑶陡然回神,“从前年末至今,一年多了,师太的病,怎么还不见好?”
了如欣慰笑着:“老毛病了,不碍事。居士好生休息,贫尼该去做早课了。”
转眼已是草长莺飞二月天,婉瑶给阿玛的信中仍是一切安好,却是写给皇后的书信里婉转提了月水之事,又将了如大夸一番。皇后也是百感交集,看完书信,竟流下泪来。
珠哥惶然道:“可是格格那里有什么,好端端的,主子怎的哭了?”
皇后将信递给珠哥,让她收了,才说:“我的瑶儿长大了,以后,就真真是个大姑娘了。去跟内务府知会一声,让他们紧着再给公主做两件新衣服送到江南去,对了,瑶儿没几个月就该回京了,朝服冠帽也要新做一套给她。再有,我先前让你们用好料子做的那几条月事带,也跟衣服一并送过去。让他们赶紧的做,完事儿骑快马去,不得有误!”
珠哥这才明白过来,顿时笑了:“哎哟我的主子,咱们格格是长成大人儿了,您该笑啊!恐怕没两年,爷就要给她许配婚嫁了……”
皇后破涕为笑:“贫嘴!你还取笑起我来了……还不去?”
“是,奴才遵旨!刚好上月才让踏月那丫头量了格格的身量尺寸,一转眼都是个大人个头了!奴才这就取了来,亲自去内务府跑一趟……”
婉瑶收到衣服时,正值百般红紫斗芳菲的阳春时节。然而想到距离回京之日越来越近,她眉间反流出许多愁。
“主子怎么了,这两天心不在焉的?”三年相处,主仆两人的情谊早就不一般,是以顺福打趣,“不妨跟奴才说说,反正,奴才也分不了您的忧。”
婉瑶这才听出不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谁说的,这忧只有你能分!”
顺福当即了然,顿时鬼祟起来:“我的好主子,您该不是,又要奴才陪您溜出去玩儿吧?”
想起上次没在街上走多久就被崇其阿请了回去,婉瑶心有不甘,瞪着顺福说:“聪明!不过这话该掌嘴,什么叫溜出去玩儿?我那是微服出游,顺便为师太抓几副咳嗽药……不得走漏风声,否则……”
见婉瑶作势摩拳,顺福面带苦不堪言:“奴才敢吗……”
清凉庵外的紫陌红尘,是婉瑶从没见过的大千世界。那里有茶楼酒肆,有奇货琳琅,有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这街上真好玩儿,热闹的都不想回宫去了……”她此时一身男装,手里拿一把折扇,学着往常在戏台上看的样子,走着四方步,还不忘问顺福,“怎么样,像不像个风流公子?”
顺福捂着脸:“主子别怪奴才说实话,哪有这么俊俏的男子啊?”
婉瑶别过脸去不看他:“哼,多嘴!”
两人说着,已逛完了半条街,顺福身上挂满杂货,肩上扛着一树糖葫芦,气喘吁吁:“主子,奴才求您,您再买……奴才这手就不够用了。”
她摘下鼻梁上的西洋黑镜,轻摇折扇,正要点头,忽瞥见旁边“吉盛隆商号”的招牌,伙计站在门边卖力吆喝:“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诶,西洋玩意儿应有尽有……”
不等顺福开口,婉瑶已迈步进了吉盛隆。那掌柜见她衣着贵气,忙俯首帖耳地跟着,“这位小公子想买些什么,咱号里都是真真的西洋货……”
婉瑶看了半天,频频摇头,要走时不经意瞧见多宝架上一副眼镜,她立时站住。
掌柜会意,忙连盒子取过来给她瞧:“公子好眼力,这可是正宗法兰西产的水晶眼镜,价值不菲哟!”
“不菲是什么价儿?”
听她满不在意,又一口京腔,那掌柜有了盘算,漫不经心比出四根手指。顺福见状,惊讶起来:“什么,四十两?”
掌柜摇头晃脑,煞有其事道:“四十两哪够,四百两。”
顺福手中杂物应声落地:“你怎么不去抢?”说着就要劝婉瑶离开,“公——子,这一副破眼镜要几百两,摆明了漫天要价,咱们走,不然一会儿天晚了……”
婉瑶却不动脚,伸手看着顺福。
顺福面带窘迫,凑去她耳边低声说:“主子,他这宰人呢,回京什么好的没有?咱走吧!”
婉瑶也压低声音:“可是我看这副眼镜真不错,我想买回去送给阿玛。”
“不是奴才不依您,实在是,咱们没钱了!”
“什么?”婉瑶满脸不可置信,“不是还有碎银子吗,凑起来不够?”
顺福愁眉苦脸:“我的主子,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四百两,奴才在宫里当一辈子差的宫份,也就刚刚够啊!”
“可我就是喜欢……”
“那行,奴才先跟他讲个价看看——”他说着上前一步,装腔作势道,“我说掌柜的,您要有心卖,就出个公道价,四百两也忒高了,当我们少爷傻小子呢?您要不想卖,那就算了,我们找别家去!”
说着冲婉瑶一使眼色,主仆俩就要走,掌柜见状忙拦:“看您二位也是爽快人,那就——二百两!”
婉瑶眉开眼笑:“行,要了!”
顺福有苦难言,小声道:“主子,您倒是绷着点儿啊,奴才本来还能杀价的。”
意识到自己失言已经晚了,那掌柜对婉瑶点头道:“公子真是快人快语,小的这就给您包起来,送府上?”
婉瑶干笑:“掌柜的,能不能商量一下……我们,今天没带这么多钱……眼镜你先收好了,三天之内,我们必定带银子来取。”
掌柜故作为难:“这个……真是给小的出难题了,您要不来……是吧?”待看见对方目不转睛地看过来,小心翼翼的紧,他又话锋一转,“不过我看,公子也是实诚人,就一言为定,三天内您若不来,我可就另外找主卖了!”
“好,多谢掌柜,一言为定!”婉瑶一抱拳,捡起地上的杂物,拉着顺服匆匆而去。
那掌柜看着主仆的背影,撸起胡须,得意地笑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顺福一阵犯愁:“公主,不是奴才说,咱上哪儿弄二百两银子去?奴才十岁进宫,到现在八年了才攒了十五两银子,踏月横云她俩也不比我多……”
婉瑶灵机一动:“有了!”
顺福正待问,忽然身后多出几个人来,崇其阿带着几个侍卫恭敬行礼:“奴才参见固伦公主!”
婉瑶登时窘然:“崇都统免礼。”说罢,硬着头皮往清凉庵的方向去,一路无言。
看主仆俩进了庵门,崇其阿才舒口气。他出身满洲镶白旗,是雍正潜邸时的旧人,公主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少有人比他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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