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清被徒子徒孙搀着起身,见徒子徒孙们纷纷摩拳擦掌,要向对面甲板上的两人动粗,他连忙喝止:“不得胡来!”
婉瑶更觉奇怪,看苏德言亦与自己神情相类,心中越发纳罕。
潘清稳稳心神,抱拳道:“这位小兄弟放心,老朽并无恶意,只是看你像我一位故人,不免见景伤情。几位若不介意,来我船上喝盏薄茶,如何?”
顺福低声劝:“主子,这老头儿行为怪异,咱们还是小心点儿好!”
婉瑶却问苏德言:“苏兄意下如何?”
对方眉宇清朗,粲然一笑:“玉兄若有顾虑,在下不妨奉陪君子,反正他们也认为咱们是一路的。”
早有人搭好了船板,婉瑶只顾着瞧脚下,并没发现对面船夫打量下惊诧的目光。
潘清将几人让进舫内,分宾主落座。婉瑶坐在他下手宾位,微摇画扇,气定神闲,一派贵胄风度。潘清目光复杂,心下更是百味杂陈。
十几年前惊心动魄的往事猝不及防涌入心中:那时远在杭州漕帮总堂的他,接到京中暗线急报,说京城分舵出了大事,他的徒弟帮众们在京郊西山被官兵围歼,爱徒姚发利刃穿身而死,关门弟子紫瑛不知所踪。
那事险些为漕帮招致灭顶之灾,潘清为此东躲西藏。惊骇之余,他费尽周折,才从官府线人口中探出内幕:漕帮弟子姚发心怀不轨,聚众西山,意在反清复明,妄图谋逆。为步军统领隆科多察觉,率兵剿灭。
可潘清怎么也不明白,自己一手带大的孤儿姚发,为何突然成了朝廷反贼。
经年寒暑,潘清时常会想起一些无稽却又发人深省的江湖传言:前明长平公主被崇祯帝斩断一臂,后隐于民间;江宁巡抚慕天颜因检举前明“朱三太子案”有功,被拔擢为河道总督。
潘清清晰记得,紫瑛亲口说过,她家与慕天颜有血海深仇。
千丝万缕,纷纭错乱。
那带紫瑛入漕帮的,是她另一为师父独臂师太,那人的年岁、形容,与传说中的长平公主又何其相似。纵然漕帮弟子遍布草野,纵然潘清自认神通广大,可物是人非,也难再查证。
好在当年康熙帝对漕帮未作深究,潘清躲了一阵才又卷土重来。对于前事,追悔莫及过后,唯有放下。
原道时移世易,谁知前尘过往就这样不经意的被从心底如数勾出。潘清一时默然,舫中寂寂。
有人奉上茶来,只有苏德言心底无事,细品起来:“新摘的明前雨后,千金难买,老丈好手笔!”
婉瑶本无心喝茶,闻言眸中一亮,搁下扇子,也品起茶来。
潘清见状,沉吟着正要开口,忽有帮众来报:“帮主,有艘小艇刚才就一直跟着咱们,艇上一行六人都横刀带剑,马上就到跟前了,我看来者不善。”
顺福闻言,忙给婉瑶使眼色,主仆俩眉眼官司才打一半,外头已传来骂声:“船上的人听着,交出我家主人,饶你们不死——”
潘清眉头一皱,正要起身去外面查看,婉瑶却一摆手:“老丈不必惊慌,是我的家人担心我有事,所以跟来了,不碍事。”说着,看向顺福,一脸的色,“还愣着干什么,去外面,叫他们进来回话!”
顺福一脸愁苦,硬着头皮走去甲板:“崇大——爷,咱们公子在里面喝茶,让你们也进去。”
崇其阿冷哼一声:“混账东西,回去等着领罚!”说着纵身跳上船,几人随顺福进道舱里。
婉瑶神情中颇有惭色,干咳一声,对崇其阿道:“让你担心了,过来坐吧!”
崇其阿不言,点头行个礼,并不去空椅子上坐,而是领着几人默默站去婉瑶身后。
船夫无声无息地进来,低着头走到潘清身旁,耳语数言后,又佝偻着身子离开。
潘清回过神,索性开门见山:“不瞒诸位,是因江宁码头有我漕帮的弟子报信,说江宁府追的两个匪徒跑上了漕船。小老儿潘清,忝为漕帮帮主,虽说有几分江湖虚名,可我漕帮徒众,都是些穷苦运丁出身,为了不被恶霸泼皮欺负,因此结成帮众兄弟。地方官吏无论高低贵下,我们都开罪不起。河道总督与江宁知府同气连枝,都在隆大人门下,与我漕帮早有龌龊,平日我约束一干徒子徒孙,让他们千万谨慎行事,今天亲自带人堵截诸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见潘清说得好不动容,众人也心有恻恻,崇其阿面上的火气有所平息。
婉瑶听了,恨恨一跺脚:“我不过是想当了衣服换些银子,到吉盛隆把那副西洋眼镜买了,回去好送给我阿玛。没想到,是个黑当也就算了,竟然还官商勾结,污蔑我们是匪徒,这些狗官!”
崇其阿叹口气:“公——子若有什么事要办,吩咐奴……吩咐小的们一声就是,再不行差小的们跟着,怎么着……都好过您孤身出来。”
一旁苏德言好整以暇地听着他们对话,对几人来历更加疑惑起来。
江边春色青犹短,天气养花红日暖。却终究,一捻闲愁无处遣。牵不断,游丝百尺随风远。
船行到清江浦时,已近晌午,潘清陪坐在船内,不甚自在。倒是婉瑶跟苏德言交谈甚欢,颇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意,“苏兄真是博学多才,经史杂学,信手拈来。尤其是听你讲那些各地的奇闻轶事,风土人情,真有趣,听得我都不想走了。”
苏德言笑容深邃:“清江浦不刚好是令尊的地界,玉兄何妨多待上几天?”
婉瑶想起先前顺福胡诌的漕督家眷瞎话,不禁心虚,想要开脱两句,就听外头叫嚣:“哪里来的狂徒,竟然勾结漕帮打劫官家当铺,还不赶快下船来束手就擒!”
船舶还未靠岸,渡头却已被官兵层层包围,河道总督赵世显亲自率着辖下绿营兵守在岸边,江宁府及旺和铺的朝奉也紧随其侧,好不神气。
崇其阿透过门帘观瞧两眼:“公子稍安勿躁,我去会会他们。”说着冲手下侍卫道,“你们两个留在里面,其余人跟我走!”
看着四人跨出船舱,顺福这才反应过来:“公子,崇大爷的人比平时少了一个,我看,是去搬救兵了。”
舱外,看着威风凛凛的一众官兵,崇其阿嗤之以鼻:“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赵世显帐下中军登时火冒三丈,几个箭步冲上甲板,喝道:“瞎了你的狗眼,见了总督大人还不行礼?”
崇其阿微微冷笑,抬手一巴掌打在那中军脸上:“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老子说话,滚回去,叫你主子过来回话!”
中军灰溜溜下船,跑去赵世显跟前:“大人,您可得给标下做主啊!”
“没用的东西!”赵世显横他一眼,官威十足地近到船边,“好啊,这漕帮是越来越大胆了,你们的人竟胆敢辱骂我河道衙门的中军官,让潘清出来,本官倒要问问他,究竟是你这漕帮目无王法惯了,还是平日漕督借了你们雄心豹子胆!”
赵世显一语双关,船内潘清为之一怔,不想苏德言也黑起脸:“这河督话里有话,还真用心险恶。”
崇其阿不搭话,只是信手一撩袍子,露出腰间令牌:“赵总督要是眼神儿不好,就上前来看仔细了!”他身后三个侍卫听罢,也纷纷亮出大内的令牌,赵世显的眼中的黯然越聚越浓,冷汗密密匝匝出了一身汗。
潘清立在舱门边,隔帘相望,耳朵里回荡着方才船夫的话:“十二少当年派我去狮子园报信儿,当时收下我手中信物的侍卫,就是这个姓崇的。”
有些事,似乎不言而喻。
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眼疼,赵世显阳面看着立在船头的几人,心思忽又活络起来。
船里的苏德言也再是起初的安然姿态,他起身也栖去舱门处,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婉瑶笑吟吟地跟过去,打趣他,“苏兄这是怎么了,那姓赵的就说了句漕帮漕督什么的,你反倒不自在了,你忘啦,我是谁家亲属?”
苏德言无心再跟她绕弯子,眉心皱起,苦口婆心道:“我看玉兄弟也不像什么作奸犯科之辈,何不以真身示人?这河台居心叵测,你不是漕督家人,他要治你冒充官眷之罪,你就算真是漕督之子,他也能问你个勾结漕帮徇私枉法的污名。”
婉瑶哑然失笑:“还是苏兄考虑得周全,不过你放心,皇上圣明昭彰,才不会被这信口雌黄的狗官蒙蔽。他就算有鬼蜮伎俩,也不能得逞!再者,你我本就萍水相逢,就算有事,我也有法子保你周全。”
见对方一派天真自信,苏德言摇头微叹:“但愿如此吧!”
船外,赵世显转瞬变了脸:“这位上差,且不说您这腰牌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本官依律缉拿盗匪,烦请阁下让开,不要妨碍我河道衙门的公务。否则,本官只好不顾同僚之义,上折子参你个勾结江湖势力,别有用心了!来啊,把这漕船上所有人通通拿下,听候发落!”
“是!”河道官兵闻言便要硬冲上船,正这时,忽听码头西岸传来甲胄声,马上传来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河台大人如此兴师动众,这是要法办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