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显循声望去,大吃一惊:“李大人?”
来人不到四十的年纪,满眼精乖,却又透着正气。
船内几人也诧异得紧,顺福转转眼珠儿,喃喃道:“二品的补子,这个岁数官居二品的,举国上下也没几个。来的这位该不会是……浙江巡抚李卫?”
婉瑶一弹他脑门:“算你聪明!”
外面,赵世显并不畏惧,反诘问李卫:“你是二品,本官也是二品,我这的事,李大人过问不着吧?我到时候要请教李大人,你是浙江的地方官,公然带兵跑到江苏地面上耀武扬威,这算哪一出?”
李卫哈哈大笑,下马走到赵世显身旁:“按常理这是你河道地界,本官确不该越界,不过赵大人别忘了,万岁爷派我兼理两浙盐政,浙盐在浙、苏、皖、赣四省行销,本官带水寒两路兵追击私盐贩子,不巧就追到了清江浦。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赵大人要是气不过,干脆也上道折子参我一本?”
“你……”赵世显气的手抖,平复半天才道,“好,你李大人牙尖嘴利,本官不跟你争。我也奉劝李大人,不要光顾着打嘴仗,忘了你的职责所在。请李大人速速离开,不要妨碍我河道的公干。”
“真不巧,本官这次的职责,还就要妨碍你了!”李卫说着,上前一步,冲船头的崇其阿一拱手,“崇大人,别来无恙……”
崇其阿抱拳回礼:“有劳李大人,公子在船上,并无闪失!”
“好,我的船片刻就到,烦请崇大人回个话,稍后请公子移步。”
苏德言听了外面两人的话,看婉瑶的目光凝重许多:“玉兄诚不欺我。”
婉瑶扬眉一笑:“我说能使苏兄周全,没有食言吧?所以,苏兄要怎么谢我?”
苏德言登时语噎,婉瑶望着他,笑而不语。
说话间,就见一艘楼船进港,与漕船并排停泊,崇其阿看着船夫搭好踏板,又亲自踏试一番,才迎婉瑶出来。
赵世显面带不甘,招手要唤河道的官兵阻拦,不妨官船内冲出一队李卫亲兵,个个披坚执锐,他们抢先一步跳下船,将河道官兵拦在岸上。
“好你个李卫,胆敢来我清江浦抢人,你等着!”
李卫撇嘴嗤笑起来:“我大清律例上应该没写着,清江浦只归你河台一家管吧?什么叫,你的清江浦?”
两人唇枪舌战间,婉瑶背着手走出漕船。赵世显打眼望去,只瞧见个马褂长衫六合帽的小公子,身量矮些,然举步间透着威仪贵气。因有顺福和两个侍卫挡着,他并看不清对方面孔。
婉瑶上了官船,刚走两步又站住脚,她背对众人冲漕船上的潘清道:“老丈刚才茶水招待于我,盛情款款,却之不恭。为表谢意,便帮你们改个名儿吧,既然有人言之凿凿,说你们漕帮有漕督做后台,那往后,不如就叫‘清帮’吧,只要尔等安分手法,我大清都是你们的后台!”
她说完,迈步进了船舱,潘清铭感五内,抱拳作揖道:“多谢公子指教,老朽无以为报,必当克己守法,时时不忘公子点拨。”
李卫命令手下中军点兵原路返回,自己却带着亲兵跟着上了官船。
赵世显眼看着官船走远,气得跳脚大骂:“李卫,你别以为有万岁爷垂青就可以藐视同僚,你这是跟隆中堂过不去,你看我不参你!”
潘清看着赵世显气咻咻的样子,心中暗暗叫苦:逃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河台跟漕帮的梁子,不知要如何了解。
他正惆怅间,舱内跑出一弟子:“哎呀,那位小公子把扇子落下了!”
潘清眉毛一拧,刚要训斥那弟子,渡头赵世显抬起的脚步随即顿住:“潘帮主,有好东西,可别自己昧下,拿来吧!”
说着,便有兵丁跳上船,从漕帮弟子手里抢了扇子。
赵世显将扇子拿在手里,沾沾自喜,“啪”的一声打开扇面,瞬时面如土色。
青空艳阳,东风吹过陌上凉。今朝辉辉灯火耀玉堂,明日举家哀嚎梦黄粱。赵世显是被亲随们抬回河道衙门后宅的,他的七姨太不知何事,拈着帕子跑上前撒娇:“哎哟,这怎么话说的,好好的怎就昏死在码头了。都是那些不长眼的奴才,怎么伺候的!”
“滚!”赵世显一把推开小妾,指着对方鼻子大骂,“都怪你那老不死的爹,咱们开当铺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打劫,他倒好,宰谁不好,宰到了当今皇上头上,唉!”
小妾霎时花容失色:“老爷您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那个砸了旺和铺的,是……是万岁爷?”
“也差不多了!”赵世显长出口气,从怀里掏出扇子,“自个儿看!”
扇子摊开,正面画着一副松间月夜图,背面题了首诗:
星汉斜临避暑宫,石栏干曲绿阴笼。风回岩畔泉声咽,夜静人闲月镜空。
绕砌兰薰香馥郁,满壶冰洁玉玲珑。隔帘漏断天如洗,新句吟成一枕中。
扇子正面落款处盖一枚长印——狮子园,反面落款是枚方印——圆明主人。
那小妾因有个做朝奉的爹,故也识字,乍看画扇题诗时还不觉得什么,等看清了两枚印上的字,这才紧张起来:“老爷,这扇子,莫不是……皇上的手笔?”
赵世显垂头丧气:“我成日看万岁爷的朱批,这就是他的笔迹!你再看扇骨上刻的字。”
小妾低头钻研。,念出声来:“香、雪、楼……这是什么地方?”
“若我没记得没错,香雪楼是当年固伦公主在狮子园的住所……”
河道总督赵世显自清江浦码头归来,便害起了大病。快马连夜进京,没两日,消息就传到了隆科多府上。隆科多见了赵世显府上的传信人,非但无动于衷,反笑赵世显胆小:“你们赵大人还真是有意思,也是见惯大风大浪的老人儿了,怎么胆子倒越来越小了。”
传信人擦把汗:“中堂有所不知,我们大人原只道是个宗室的纨绔子弟,吓唬两下也就算了。可哪想到,竟撞到了公主头上!”
隆科多嗤之以鼻:“公主又如何,我朝祖训,后宫不得干政!所以哪怕是固伦公主,若有违祖宗家法,本中堂也是要据理争上一争的。回去告诉你们大人,让他把心放进肚子里,天——塌不下来。”
年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
隆科多做梦也料不到,自己失算了。他满以为将扇子呈去御前,再抬出祖制礼法,便可稳操胜算,倒打李卫和崇其阿一耙,然而雍正从不是个受人牵制的皇帝。
四月的清江浦,一汪春水绿如蓝,漕运总督良弼巡视完治下,前脚下船回衙,后脚就接到了上谕:河道总督赵世显贪赃枉法,克扣治河工款,有负圣恩,上命抄家拿问,家财充公。赵世显摘去顶戴花领,即日押解进京,赴刑部受审。命漕运总督良弼兼代河督之职,兴修水利,不得有误,钦此!”
河漕之争,历来有之,赵世显的奏折里,参漕督袒护漕帮徇私枉法,良弼是心中有数的。他这些天战战兢兢,不想未等来皇上降罪的折子,反是赵世显遭抄家拿问。
雍正从不是苟顺私情的皇帝,党羽遍布的廉亲王,已在今年正月里被革去黄带子,宗室除名,后遭幽禁。如今形势看来,恐怕朝中又要起风了。
赵世显被削官,使隆科多颇觉难堪,他因此称病多日,不曾上朝。
戏台上咿咿呀呀,生旦净丑粉墨登场。见爱妾听得津津有味,隆科多一时也泛起了兴致:“这戏班唱的什么戏,我好想以前没听过?”
苏雪意十指纤纤,拈一颗枣喂去他嘴边,才答道:“是新排的昆戏,叫《凤遗珠》。讲的是金代章宗朝的事,说金章宗即位前,曾与一江湖女子情投意合,可那女子身世离奇并非泛泛之辈。原来那女子姓赵名叫青琼,是宋朝皇室血脉……”
隆科多越听越觉吊诡,就听苏雪意继续说:“靖康之变后,宋朝的王子皇孙在五国城内受尽屈辱,那赵青琼不甘家国沦丧,图谋灭金扶宋一统江山,不想却与金国王爷的完颜璟珠胎暗结。两人本有国仇家恨,可情之所至,也无可厚非。然而完颜璟并不是贪恋温柔乡之人,虽然他真心爱慕赵青琼,却志在天下。为防事迹败露妨碍登基即位,完颜璟最终对青琼痛下杀手,使对方殒命。”
“青琼,青对紫……”
苏雪意没听清他说的什么,正待开口问,忽然管家来报:“老爷,懋勤殿的苏总管,亲自过来传旨了!”
隆科多不敢怠慢,忙起身理好衣领子一路迎接。
苏培盛冷若冰霜的脸,令隆科多满是愕然。他享圣宠优渥太久,已被大权在握的快意冲昏了头,早就遗忘了那些恃宠要君的凄凉下场。
苏培盛手中的明黄圣旨,刺得隆科多双眼生疼:“朕未御极时,你便随朕左右,许多年君臣相得,原道你知朕心意,你却随波逐流,不思圣恩。非但不体谅朕之辛苦,反倒怨怼于朕,纵家奴亲故,挟威仗势,诋毁朝廷清誉,四处敛财,鱼肉百姓,实在有负朕托。现将牛伦、王五那两个奴才交由刑部审问,苏高虎赐其自尽,你若不引以为戒,朕定不姑息。”
苏培盛眼神幽幽:“隆大人,咱家说句您不爱听的,您是高位坐久了,忘了上头还有皇上!”
隆科多接过圣旨,满头是汗地瘫倒在地。他的爱妾苏雪意看着苏培盛的背影,失声痛哭,“老爷,求您跟万岁爷说说情,请他饶我弟弟一命……”
苏雪意被一把推开,隆科多眼中写满了颓丧:“说情?他当时抢着要做旺和铺东家时,怎么没见你操心这些?如今犯了圣怒,是他的命,你告诉他,吃得咸鱼抵得渴……”
戏台草草收场,至于那出《凤遗珠》的结局如何,隆科多瞬间失了兴趣。
反是牛伦、王五这桩公案,先有了结果:他二人供出隆科多历年来受年羹尧、赵世显等多番金银贿赂,又有觉罗满保、巡抚甘国壁、苏克答济、奉天府丞程光珠、道员张其仁及知府姚让等诸人牵涉在内,于是牛伦被斩,王五收监,隆科多被罢去尚书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