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落幕,总不免令人浮想联翩,民间对雍正刻薄寡恩的议论,便又多了一分。
“能正大统,想来那中堂没少出力,如今用完了人,就过河拆桥。权倾半朝又如何,还是沦为阶下囚……”
乡间茶肆,几人滔滔不绝。
“我听说,那个过继给八爷的三阿哥,前些日病故了。说起来也是耐人琢磨,毕竟是那位的亲儿子,也不知道宗人府是按皇子的礼来发丧,还是庶人……”
正说着,忽见尘土飞扬,有官兵骑马路过。高谈阔论的几人,顿时讪讪住嘴,低头喝茶。
不独坊间议论,此时宫中也因弘时殒故闹出一场风波。
原是四阿哥弘历为死去的弘时讲情,说他虽然有罪在身,然而终究龙子皇孙,死后不应寒酸,恳求恢复他阿哥身份以下葬。雍正听罢,却勃然大怒,将弘历训斥一番,罚去殿外跪着反思。五阿哥弘昼为四哥求情,也落得一样下场。
两兄弟齐齐跪在养心殿外,到掌灯时分,苏培盛提步过来:“万岁爷差咱家问两位阿哥,可有悔意?”
弘历一头磕地:“还请皇阿玛开恩,准儿子所奏!”
弘昼见状,也只好附和:“请皇阿玛体察!”
苏培盛急得粗气直喘:“两位知道体恤手足情义,怎么就不知道体谅万岁爷的苦呢?”
二人尚未答,却听一边传来庄亲王允禄的声音:“苏总管是在斥责两位阿哥?”
恍觉失言,苏培盛暗自倒吸凉气,面上却不甘示弱:“奴才请庄亲王安,奴才只是希望两位阿哥能体会万岁爷的苦心孤诣,因此好言规劝。阿哥们和王爷都是主子,奴才不敢失了自个儿本分。”
允禄掌宗人府事务,今天也是为弘时身后事来面陈雍正,恳请天子顾及皇室体面,不料雍正心意已决,允禄惶然退下。苏培盛虽然言语周全,却暗讽他不知本分,允禄听罢气得脸色铁青,有心发作,又道天子近侍不好得罪,因此只得暗咽口气。
恰这时小太监跑来苏培盛近前:“苏总管,万岁爷找呢!”
他听罢,看也不看允禄,转身扬长而去。
殿内,胤禛眯眼瞧着苏培盛:“跟朕多少年了?”
一听语气不善,苏培盛赶忙跪下:“回主子,奴才打知事起就伺候您,算来也得四十多个年头了。”
“四十多年……还不知道怎么做奴才?”
“奴才不敢!”苏培盛忙叩头,“奴才哪里做的不好,还请万岁爷明示!”
看他磕头如捣蒜,胤禛冷声道:“上次在御花园,朕问你瑶儿在跟谁说话,你答得什么?”
苏培盛心下一凛,身子颤着望一眼雍正:“傅恒公子与祈彦公子一班当值,又身量相仿,奴才……奴才约摸是老眼昏花了……”
雍正却不戳穿他,背身道:“传朕口谕,懋勤殿首领太监苏培盛,恃宠而骄,庄亲王乃朕兄弟,你颇为不敬,四阿哥、五阿哥是朕的儿子,你多有无礼。今降尔为副总管太监,罚俸半年,仍留御前听用。如有下次,定不轻饶!”
“奴才……谢主隆恩。”
弘历兄弟,到底被劝了回去。苏培盛虽受了罚,亦不曾有丁点微词。
顺福找机会去探望他时,不禁埋怨:“师父成天教训徒弟,自己反倒马失前蹄,庄亲王和两位阿哥,按理说咱们巴结还来不及……”
苏培盛一掌拍上他脑门子:“兔崽子,你倒教训起我来了!咱家不知道那几位不能得罪么?可万岁爷是何等明察秋毫之人,你记住了,他们再怎么贵重也是外臣,咱们内廷当差的,冷落外臣无非降职,要是跟他们走得近了,小命儿都不保。连带那些娘娘,也得敬而远之,知道么?”
顺福有如醍醐灌顶:“师父,徒弟懂了。”
苏培盛自不能明言自己被贬职的实情,只是问他“公主这些日子,可还好?”
顺福忽的明白了什么,思忖道:“我主子性子活泼,好四处走动着,皇后娘娘因此还嘱咐徒弟,千万要照看好公主。”
苏培盛眼皮子一跳:“你个懒东西,可有让娘娘生气?”
顺福摇头,默不作声。苏培盛纳罕不已,却不好多问下去。
皇城内外,并无人知苏培盛被贬的真正原因,倒是有一干不知死的跑去庄亲王府溜须拍马,都被允禄一一回拒。
雍正说是将苏培盛降为副总管太监,可偌大内廷,仍无人能压他一头,就连称呼上,也不曾有异。弘历兄弟亦知事情没那么简单,是以更加谨言慎行。
只有婉瑶毫无察觉,仍旧寻了机会便跑去午门。珠哥因此提醒皇后:“主子,再这样下去,恐怕万岁爷早晚要知道……”
皇后沉思一阵,才回过神来:“爷的脾气我知道,苏培盛伺候他这么久,好端端的,你当爷为什么罚他?”
珠哥神色一暗:“主子是说,万岁爷他心中有数了?”见皇后点头,她胸口起伏更甚,“我的天,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祈彦的阿玛良俊,虽是朝廷大员,却并不怎么得万岁爷青睐。他跟咱们又有这层关系,只怕爷要多想……”
“我知道。”皇后声音里略有些苦涩,“我养大的孩子,她的性子我最了解。若是一味拘着她,只怕这事要闹得更大。”她叹口气,“爷知道,就知道吧!彦儿并不是个坏孩子,虽不是最拔尖儿的,可人品才貌,家世学问也尽属上乘,并不埋没公主。难道就因为他是皇后外甥,我就要不问青红皂白横加阻挠吗?”
“主子,只怕到时委屈了您……”珠哥不忍再说下去,皇后摆摆手,“一切皆有造数,顺其自然吧!”
婉瑶并不知钟粹宫里主仆之忧,她此时游走午门边,正想寻机会去与祈彦说话。
比起公主的气定神闲,祈彦却警醒许多,他每日既想着公主盼着她来,又怕她前来。那滋味,全教元人徐再思一首《折桂令》说个透彻。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不想二人殷殷相望半晌,婉瑶兀自开心,弘昼冷不丁从她身后冒出:“大白天像个痴儿一样在这傻笑,成什么体统?”
婉瑶脸色一白,听出是他才有好转,眼中嗔怪顺福竟不提醒。
弘昼看破她的心思,一边拉她去远处,一边道:“是我不叫这奴才说的,坏了你的好事是不是?”
婉瑶站住身子,满脸坦荡:“是啊,你说,要怎么赔我?”
弘昼一指头敲在她脑瓜上:“大姑娘家家的,竟然半分掩饰都不会,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妹妹!”
顺福捂嘴偷笑,婉瑶却不以为然,反问弘昼:“五哥,你说祈彦为何一见我便板着张脸?”
弘昼失笑:“傻丫头,他就算懂你的心思,见了你也不敢嬉皮笑脸。胆敢对固伦公主不敬,皇阿玛要知道了,一准儿将他发配充军!”
婉瑶上去捂弘昼的嘴:“不许你乱说。”
弘昼轻轻拨开妹妹的手:“乱说?咱们大清国,除了你,皇阿玛又对谁纵容过。”
兄妹两人还不待说下去,忽听顺福一阵怪咳,雍正已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身后。他此时脸色铁青,满是愠怒:“混账!”
傍晚,固伦公主被禁足的消息,霎时在宫中传开,随之一起的,还有五阿哥被罚回府闭门思过。
裕嫔耿氏得知儿子惹了圣怒,忙不迭去钟粹宫求皇后说情。不料才进大门,就见殿外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廊下珠哥与苏培盛面面相觑,满是焦急。珠哥立时明白了裕嫔来意,蹑着步子过去低声道:“奴才见过裕嫔,恕奴才多言,您的心忧,奴才省得。只是此时,万岁爷还在里头发火呢,娘娘不妨稍安勿躁,暂且回去。五阿哥与公主手足情深,万岁爷不过是赶在了气头上,等这一时过去,就雨过天晴了。”
裕嫔手里绞着帕子,急得一阵跺脚,最终只得原路回去。
宫人秀屏劝慰道:“主子,五阿哥也是个大人了,他晓得轻重。”
“你不懂!”裕嫔不禁惆怅,宫里只传弘昼和婉瑶一道受了罚,却无人知道原因,这么些年,雍正何曾对婉瑶说过一次重话,若不是真的动了火,万不会令公主禁足。她一辈子就这么个儿子,自己人微言轻,盼星星盼月亮只望着弘昼一生平安顺遂,哪怕零星的风吹草动,做娘的都难免要寝食不安。皇后位正中宫多年,从不苛待后宫,因此往日弘昼若犯了错,都有皇后从中调和,可今日……弘时之事殷鉴不远,裕嫔不由伤神。
而此时的皇后,亦是难做。
胤禛口口声声,饱含怨怼:“你瞒得朕这样紧,究竟是何用心?”
皇后跪地辩白:“臣妾不敢,万岁爷日理万机,臣妾以为事缓则圆,轻易不想叨扰您。”
“是吗?”胤禛冷笑起来,“究竟是你中宫行事有度,还是,皇后原就打算覆水难收后再告诉朕实情?为了玉成你外甥与公主的好事,从你钟粹宫到午门那些奴才,还有苏培盛都想让朕灯下黑,你们以为这样,朕就瞎了就聋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