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午夜的钟声响起，极乐世界就会出现，在清晨第一缕光出现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蘅白天做了四台手术，下班回家直接倒沙发上了，拿个抱枕盖在头上，迷迷糊糊地就快睡着了。
宗有明递来一杯茶，“江蘅，你听过极乐世界吗？”
“极乐世界？”江蘅一听就来劲了，当即坐起来，一边蹂躏着抱枕一边说：“极乐世界又叫西天，西游记看过没，就是那个西天。因为没有痛苦，又叫‘极乐’。”
“没有痛苦称为‘极乐’？怎么跟我看到的那个不一样？”宗有明一直盯着他捏抱枕的手，直到实在忍不了，把抱枕抢了过来。
“你还去过极乐世界？”江蘅被一口茶烫着了，无趣地把杯子往前推了推，“可是你不是冥皇吗？冥界关的是罪恶，极乐世界讲得的净化，这也太南辕北辙了吧。”
“我所在的冥界跟你想象中的不是一个，”宗有明忽而想到那座玄色宫殿，不由地打了个冷颤，灵光乍现，“这么说来，此‘极乐世界’非彼‘极乐世界’了吧。”
江蘅看着眼前这位冥皇，好像智商不怎么高的模样，说要来找吞灵玉，东西没找到，倒是跟人打了不少架，“宗少爷，你要是十年八年找不到吞灵玉，是不是就十年八年不回去了？”
“按道理说是这样的。”宗有明停顿片刻，眉头不自知地锁紧，十年八年，还有这么多时间吗？
江蘅看到他满脸愁容，心里又闪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叹了一口气，两人一起发愣。
宗有明两眼空洞地盯着窗外，拿过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想看极乐世界吗？今晚带你去。”
江蘅两眼放光：“啊？我还不想死。”
“……谁要你死了，我可舍不得你死。”
“说吧，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叫你以身相许，你又不愿意……”宗有明嘀嘀咕咕的，目光不定，四下乱瞟，典型的心虚表现。
晚上十一点半，游乐园门口，两人鬼鬼祟祟地在小树林里往里看，准确来说是江蘅一个人鬼鬼祟祟，宗有明就没那么多小动作。
游乐场十一点关门，现在后勤人员也都下了班，况且有小树林打掩护，江蘅翻墙进去也没人管。
“待会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跟紧我，别人跟你说话也不要随便搭理。”宗有明看了眼手表，还有五分钟到午夜，他化成一团黑气飘了进去，留江蘅一人爬墙。
“这么不厚道，施法也没说带上我。”江蘅满腹怨念地跳了下去，正好落到宗有明旁边，“带上我这么个累赘，你会后悔的。”
“我看你不是挺能打的，手术刀带了吧？”他又看了下时间，还有一分钟，闭上了双眼，微微仰头，“江蘅，闭上眼期待一下吧。”
“啊？”江蘅不知所云，当然也没有鼻闭眼，下一秒周遭恍如白昼，“我的天！见鬼了！”
他调整了下呼吸，以免显得自己太过少见多怪，事实上他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这里就是极乐世界？”
“嗯。”宗有明不用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肯定满腹疑问，直接讲解：“从外面看不到里面，所以我们那天来什么都没看到。”
“这种地方都被你发现了，不得了。”江蘅自然是四下打量，娱乐器械上的人脸上都挂着微笑，看上去那般平静，就跟死了一般，笑声也是那般平静，好像尘世的浮躁都跟他们无关。
再看下去，江蘅只觉得恐怖，笑得非常渗人，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平行宇宙？“这里的时间跟外面一样吗？”
“我也不清楚。”宗有明的目光穿梭在人群中，找那位小丑。
“欢迎来到极乐世界！”
江蘅背后突然一凉，两人同时转身，那张永远微笑的小丑脸就映入眼帘。小丑展开双臂，表示欢迎。
他往江蘅的方向走，又说了一句：“欢迎来到极乐世界。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
江蘅没有理睬他，而是望了眼四周，这里的人似乎不会主动说话，那么宗有明刚才交代的“不要随便搭理”，应该就是针对这个人了。也行是小丑脸太过滑稽的缘故，他竟然丝毫不害怕，口袋里的手暗自捏紧了手术刀。
“冥皇大人又来此处，所为何事？”小丑勾搭人类不成，把目标转向旁边的非人类。
“不是您找我来的吗？”宗有明冷笑一声，压倒式的帝王气质在眉宇间尽数显示出来，那嘴角上扬的弧度与眼角下弯的弧度配合得恰到好处，“我猜得没错的话，那个小女孩就是你引我来此的诱饵吧。”
“你我都不属于这个世界，又都来了这个世界，岂不是有缘，自然要见上一面的。”小丑不慢不紧地说道。
宗有明脸上的面具若隐若现，“既然如此，你是不是要介绍一下自己？”
江蘅小声道：“你还不认识他啊？”
宗有明一只手垂在体侧，另一只别在身后，钳住江蘅蠢蠢欲动的手，顺势摸进了他的口袋，扒走了那把手术刀。
“你这就过分了啊！”江蘅嘴唇不动，全靠喉咙发声，“还好我多带了一把。”
小丑的手上出现几张扑克牌，只见他轻车熟路地把玩着，突然往江蘅的脸上旋出去一张。
江蘅拿出手术刀，把扑克牌劈成两半，分别从两个方向弹了出去，手术刀刃上多出来一个小裂口。
“加入我们吧，这里没有苦难、没有离别，有的是永恒的生命和喜乐，你瞧他们，笑得多开心。”小丑的目光越过宗有明，停在江蘅的脸上。
江蘅把宗有明的话抛到脑后，向前迈出一步，走到与宗有明并肩而立的位置，“此言差矣，正是有苦难，才会让人尝到喜乐的滋味，没有苦难的映衬，谈何喜乐？正如有黑夜，才会有白天。况且永恒的生命本身就是痛苦，看着身边的人离去，最终只剩下无尽的孤独。”
宗有明不可思议地偏头看了眼江蘅，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嘴贫了？而且还说得句句在理，可明明他才二十多岁。等会，刚才不是叫他别搭话的吗！
“冥皇大人，您难道没告诉他，带他来的目的吗？”小丑原本的轻松语气忽而变得略微沉重和严肃，与脸上的面具有些格格不入。
一语惊醒梦中人，江蘅完全是傻了，他怎么就没多想想，这位少爷以前行动都恨不得甩开他，这次竟然主动带上他，其中必有蹊跷。尽管如此，他还是愿意相信他，只好把一腔不满全撒到小丑身上，“你少在这挑拨离间了，鬼才信你。”
“……”
小丑不理睬他，指着旋转木马上的小女孩，“你看她，早些日子还跟你一样，是个会生老病死的凡人，现在的她不会老去、不会死亡，生命永远停在这么美好的年龄。你难道不想吗？”
“我疯了还差不多！”江蘅白了这个疯子一眼，顺着他胳臂指的方向看过去，小女孩正是来市局报警失踪的那个，“她怎么会在这？她家人不是她回去了？”
面对光怪陆离的世界，他没见过的，不代表那些东西不存在。
他倒不是真的糊涂，只是不愿意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综上所述，他差不多理清头绪了，无喜无悲地问宗有明，“少爷，你是不是想我也留在这？”
他继续道：“不老、不死……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宗有明并未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是呆滞地盯着地上，脑海里浮现出往日的记忆。重楼之上的那个人，当年那般意气风发，如今只能沉寂在界河之底，正如白无常所说的，早已黄泥削骨了，他的灵魂在命运轮回中经历着永无止境的生老病死。
或许留在这里，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归宿，至少在宗有明看来是这样的。
“你们这些‘当官的’，真是不知道民间疾苦。”江蘅并未表现出被骗的愤怒，他大抵也能明白些，无论是宗有明，还是眼前的小丑，他们都是轮回之外的人，自然不懂人界的事。
人间固然多苦难，却也风情万种。
“我不愿意留在这，咱们回家吧。”他胳臂肘撞了一下宗有明，又玩笑似的问小丑：“不收参观费吧？”
“……”两人同时无语。
“可我这里亦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小丑的笑声回荡在头顶，话音刚落，身体已然站到江蘅的身后，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江蘅！”宗有明下意识去拉他，可刚一触碰到他的手，对方就已经带走了江蘅，一道白光退到几十米之外。
“冥皇大人怎么还舍不得了？听我一句劝，把他留在这是为他好。”小丑又加了一成力，以防江蘅从他手上逃跑。
“你可以去死了！”江蘅的双手还是自由的，手术刀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小丑的眉心处。
只见小丑扭了下脖子，手术刀直接被震飞，而他的眉心并未流血，那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就在江蘅脱手的那一瞬间，宗有明的心猛地跳动一下。冰魅找上门之后，他越发感到危机，恰好在此时发现这个极乐世界，他想让江蘅永远留在这，也许就能打破轮回，成为原则中的那个例外。直到方才江蘅从他身边被抓走，他竟然无能为力，宗有明才意识到自己的决定有多么荒唐可笑。
脸上的面具出现，身体化成一道黑色的剑，直逼小丑。
眨眼的瞬间，他已然站在小丑对面，抓着江蘅的另一边肩膀，低声冷喝道：“放开他！”
小丑弹开宗有明的手，后退三步，“他的灵魂可是千载难逢的精品，虽然是个残缺的，但既然都送上门来了，我岂会轻易放走？”
“什么乱七八糟的，少爷，打他啊！”江蘅并不放弃挣扎的机会，另一边一定要在嘴皮子功夫上压倒对方，“你戴着小丑面具，怕是面具后面的脸是张哭脸吧？面具不能待久了，否则它会和你的皮肤融合在一起，你会失去自我的。”
“你太吵了！”小丑的语调仍然平缓如初，一掌打在他的脖颈间，直接叫他晕了过去。
宗有明手中出现一把长戟，戟尖上的冷光比整个极乐世界的灯光还要冰冷，整个长戟被一层淡淡的黑气环绕，好似要将小丑一击毙命。
“你可以杀了我，”小丑仗着手中有人质，有恃无恐，偏头对着江蘅，甚至动手动脚，食指挑了下他的下巴，“你看他的脸，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你是留不住他的，除非……”
宗有明身上的杀气减少了一半，收了长戟，望着江蘅惨败的脸，“除非什么？”
“第一，让他留在这；第二，你不是心知肚明吗？冥皇大人，您应该不会不懂权衡轻重吧？”
宗有明突然觉得浑身刺痛，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似乎要将他碾碎，双腿格外无力，终于支撑不住，手扶住地面，单膝跪在地上。耳边传来不可一世的笑声：“我就是‘神’！”
冥皇已经三千年未曾感受到冷暖了，三千年前曾有过一段安宁岁月，却是稍纵即逝，正如此刻他亲手把江蘅推进深渊。
夹在冥界与极乐世界之中的人间，到底是“多情却被无情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