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连仔细阅读手机上的信息，抬头看门上的号码，117。
他退出页面，又进去，117；又抬头看门号，117。他不死心地往前面的宿舍走去，115；往后，119。
没错，这就是他的宿舍。
何连看着门楣上刺眼的大红纸，和大大剌剌的“福星高照”，他拒绝去读两边墙上的对联。他刚才还没注意，现在才瞧见右边的侧墙上贴了一个挂钩，上面挂着一小捆艾草和菖蒲，一大张蒲叶和一小捆木柴。
这到底是进宿舍还是进新屋啊？
何连扯掉一根蒲叶的尖叶，心道，待会儿见了舍友，要不要先说一句恭贺乔迁？
宿舍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不过走廊采光很好，打扫得很干净，看起来十分敞亮，让人不禁期待房间里的模样。只是门楣不高，女生进出到也就罢了，面对高大的男生，显得有些局促，何连的头都能稍稍碰到。
正想着，门开了，开门人很高，门楣正好在他的额头处。他弯下腰，何连猝不及防就与之四目相对，十分尴尬。
更别提对上目光后，男生还瑟缩着后退了半步，像个看见家长的调皮孩子，让何连想起地铁上的那位花里胡哨的“情报工作人员”。
门口的两人无语凝噎。
何连硬着头皮废话：“这是117宿舍吗？”
“对对对，”得了赦令，男生的手脚终于自在了，热情得让何连怀疑自己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我们宿舍的是吧？欢迎，快请进！”他看见何连手里那片饱受摧残的叶子，立刻解释道：“这是李澳带过来的，有意思吧？”
“我叫何连，今天来报道。”何连往前走了一步，恰好避开对方的手，他实在招架不住这类人，赶紧转移话题，“怎么称呼？”
男生一拍脑袋：“瞧我，光顾着瞎叨叨了。”他很自然地拽过何连手里的东西，差点把何连拽倒；又把何连往里带，这次倒是轻些了，鉴于他的身高，这个动作做起来就有点像母鸡拎小鸡仔；顺手关上门，还不等对方反应，他就又开始说话：“我叫王知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知之，不是老鼠的那个吱吱，以后大家就是舍友，有事直接招呼我……”
王知之从开门，到把何连带到床位，开始帮他放东西，十分钟的时间，何连一句话都没插上。
无奈之下，何连只好动手拦住他：“多谢……我自己来就行了。”他想了想，还是没说出“知之”两个字，叫全名太生疏，叫“知之”像叠音，过于亲密，还是看看其他人怎么叫。
王知之震惊：“你会吗？”
何连愣怔：“啊？”
王知之脸都皱起来了：“唉，你看着就不像会干这种活计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啊你。”
被迫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何连哭笑不得：“当然，我又不是小孩。”他指指干净的书桌，“还没谢谢你们呢。”
宿舍是四人间，上床下桌，一个浴室，一个厕所，不大，但住四个人正合适。除了何连，已经来了两个人了，地板和四张桌子都干干净净的，显然是先来的两个舍友一起打扫了。
何连一直紧绷的弦微微松弛，倒不是他想占舍友便宜，但有个大方的舍友总是让人愉快的，毕竟要一起住上四年。尤其对于何连这种人来说，心宽体胖的邻居是无价之宝。
王知之狐疑地看着何连忙上忙下。他很高，长着一张娃娃脸，配上巨人的身体，画面看起来有些滑稽，尤其是他用那双圆眼一直盯着某人，更蕴含一种使人无法拒绝的亲切，恐怕没有谁能对他心生恶意。
“你真的行吗？”王知之抱臂，像在照看一个易碎的婴儿，又如同在解码来自外星的奇怪生物，他觑了眼何连的脸色，小声说，“一般你这种类型的，不应该什么都不做，然后有一堆人手下供你驱使……”
何连打断了还在试图描绘某种神秘社会氛围的王知之，他不知道自己是哪种类型的人，但他很想知道，王知之的知识来源是不是某些带有地域社团色彩的电影。比方《古惑仔》《热血高校》什么的。
我难道满脸横肉？有我这么和蔼可亲的黑社会吗？何连不满地想。“另外一位……同学，叫李澳是吗？”
“哦哦，刚想说来着，李澳人挺好的，”王知之挠头，“他去买东西了，你要什么，叫他帮你带。”
何连点点头，动作一顿，掏出手机：“我加一下你吧。”
王知之：“……我拉你进群。”
看来这位舍友的记性不大好。
桌子本来就被收拾过，何连同大多数男性一样，对家务毫无精通可言，囫囵擦个大概，随意收拾收拾，就差不多。
“吱吱，我告诉你啊……”男生风风火火撞进来，门发出不堪重负的怒吼，他毫不在意地倚在门上，朝身后的几个人高声道别，其他人离开前纷纷笑着发出邀请。男生惜别了半个小时前刚交到的朋友，又拐回先前的话题：“咱们学校的食堂……嘿！酷哥！”
王知之自觉当起了中介：“这就是……啊——”
“李澳！”李澳顺手将冰可乐塞进王知之的衣领里，冻得王知之差点跳起来，宿舍的天花板很高，和门楣不像一家子，他也不用怕跳起来撞破脑袋。李澳往王知之背后拍了一巴掌，看了眼何连，扯过王知之的外套，把手上的水珠擦干净，这才朝新舍友伸出手：“我叫李澳，学商贸的。男主角，你好。”
真厉害。何连心道。又是一个自己完全招架不住的人。他握住对方的手：“何连，中文系。”
“以后咱们就是舍友，多多关照。”
“我还没谢谢你们帮我收拾。”
“这点小事算什么？别说一间屋子，这层楼的宿舍我都能扫完。”李澳打了个响指，亲亲热热地揽过何连的肩，“小何，几月生的啊？”
何连对陌生人的接触有些不适：“7月。”
李澳嬉皮笑脸：“哟，比我小，叫声哥听听。”
王知之：“人都没来全，你就论资排辈啦？”
“啧，你比我大，万一老四也比我大，我都快垫底了！好不容易抓到个，比我小的，过过嘴瘾怎么了？”人家还没来，到他嘴里，就成老四了。李澳松开何连：“是吧，小何？”
“嗯。”
“你看，你看，人家小何觉悟多高。”李澳得意，拍拍何连的肩，“走走走，咱们去吃饭，我刚刚问过我哥们了，东饭有一家烤鱼……”
“我也去！”王知之被冻得龇牙咧嘴，正要找件外套，回过神来，两个没良心的早没影了。
两人走出去一段，夜已降落，校园里的灯依次亮起，花树透过夜紫蓝色的裙摆，招徕归巢的倦鸟。
“咱们在这儿等一下王哥吧。”何连凝视着夜色中的落红，王知之还没过来。宿舍楼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几分温馨和喜庆。
李澳叼起烟，很新奇地瞥了他一眼：“你还会说这话。”
何连不解地看向他。
他过递烟盒，被何连拒绝了，李澳也不恼，嘴角抿着笑，避风摁下打火机，火舌亲切舔舐烟卷，他熟练地吞云吐雾起来，火星在烟灰中明灭，如同鼓动的心脏，静默地呼吸：“不会抽。”
何连：“一点点。”
“哦——”李澳点点头，“我懂了，喝酒也是一点点吧。”
何连颔首。
“叫就叫吧，”李澳说，“我不会做家务，也根本不会打扫什么宿舍咯，你还是谢谢吱吱吧，宿舍都是他打扫的。”他不知道在回谁的消息，眼中含着笑意，倒是跟在别处的笑不同。
何连收回余光，王知之来了。
没有什么事是喝一顿酒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喝两顿。
目前，人类尚且不知道，这种毫无科学根据的餐桌观念是怎么诞生的。
鉴于历史一团浆糊，捣浆糊的人早就长辞于世了，也不能把什么事都推给影子都没有的外星人，于是想必再过一百年，大家也弄不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何连在心里温文尔雅地问候这位不知姓名的先人，尤其是能够将其延续至今且只留下糟粕的智慧，更是让人叹为观止。何连盯着杯中清澈见底的液体，面无表情地一口闷掉，感受到喉舌间一溜滚过的锋利滋味，他再一次对数代人类的无聊礼貌寒暄。
今天还不是大一新生正式开学的日子，接待的机构已经开始运行，要等到明天，稚嫩迷茫的羔羊们才会蜂拥而至，填满校园中新挪出的位置。
大二大三已经开始上课。过了饭点，食堂就显而易见地寥落下来。
三人第一次来食堂，人满为患，李澳提议去走一圈。等到再回来，已经八九点了，肉眼可见的人烟稀疏，卡座里几乎见不到活人——除了他们三个。
虽然李澳和王知之先认识，但归根到底，也就比何连早了几个小时，对彼此的情况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但有李澳在，几分钟就把人的谈兴勾起来了，大家的基本情况都了解得差不多。
李澳家在H市。王知之是北方人，读外国语。
两个人在一旁热火朝天，何连默默听，偶尔搭上一句，注意力却漫散开。
开学得晚，残暑近乎殆尽，夜晚有了凉意，食堂空荡荡，偶有人出入，倒增添了几分萧瑟秋意。两杯酒下肚，何连生出几分燥意，周遭的声音似群蚊嗡嗡，搅得人心不平。
除开他们外，不远处还坐着两个人，背对这个方向的男生高一些，身姿挺拔，何连扫了一眼，其他人就隐没在更远处的隔栏和绿植后。他低头在群聊里发了句“你们什么时候开学”。
李澳和王知之已经从高中班主任，聊到了女孩儿类型。
何连听了几句，没听出意思，群里已经热闹起来。
【管理员】阿丑：下周四，再过六天我就要去H市，成为一名光荣的医学牲
点烟.jpg
【群主】无敌美少女泪：谢邀，已经上了半个月的课了qwq
【管理员】阿丑：大学有什么不同？是不是夜生活很丰富？
【管理员】阿连：这才几点就夜生活……
我陪舍友喝酒
[图片]
【群主】无敌美少女泪：日！@阿丑张酬愁你仿佛有那个大病，同样一组图，放空间不够，还要在朋友圈发一遍！你是不是针对我！画图画到半夜，就看你在那放毒QAQ
呜呜呜！
【群主】即将秃头的少女泪：气死我了！改你备注！
【管理员】阿丑垃圾人：？
【管理员】阿丑：略略略
【管理员】本群幽灵小黑黑：你们都开学了啊
【群主】即将秃头的少女泪：是诶，你什么时候？
【管理员】黑：下个月十号。
【管理员】阿丑：？？？
【管理员】阿连：？？？
【群主】即将秃头的少女泪：？？？
【管理员】阿丑：你合适吗？
【群主】即将秃头的少女泪：这就是艺术系吗？爱了爱了！
何连借着啤酒罐隐去唇边的笑意，紧接着就被点名：“小何。”
何连抬头，就见李澳和王知之都看向他，这是轮到他了。
脱单与否，绝对可以竞争“大学生最关注的问题”前五名，可谓拉近关系、打开话题的利器。
用阿丑的话来说，也只有何连这种社交白痴，才会从来没想过用恋爱话题应付社交。
王知之和李澳知道何连还是单身时，大吃一惊。李澳诧异之余，还带着些果然如此的意味。
目前，宿舍仅有的三位有志青年，都是高不可攀的单身贵族。这让何连对未来的大学生活，产生了些许可敬的乐观:至少，他不用再为怎样帮舍友的恋爱生活出谋划策而发愁了。
他在人际关系上理论的匮乏和经验的浅薄，都不足以支持他去考虑贴近正常人类的恋爱妙招。
既然单身，自然可以聊一聊择偶观。
“你喜欢哪种类型？”
“我？”何连从没特意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中学时倒是对一两个女生有过好感，可要说归纳出类型来，总嫌经验不足，于是，他含混道，“合眼缘的吧？”
李澳：“这就宽泛了，听起来没要求，其实更难找，难怪你单着。”
王知之理所当然：“何连眼光高一点也是正常。”他很能喝，面前空了五六瓶酒罐了，娃娃脸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也不是。”何连笑了一下。只是这个话题似乎一直离他很遥远，遥远着遥远着，他就成年了。
这种问题，卡在隐私和外围中间，认真谈有些尴尬，同龄人说起来又容易跑偏，于是自然而然被人略过。
有时，它看起来似乎很重要，全世界都在关心；它又并不那么重要，有些人的生命中就从来没有出现过它。
何连可以预见，这个问题未来得纠缠他一定时间了。
——
第三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