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邀约

何连想喝鱼汤。他无意识地按着指节,想也知道,食堂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他又抿了口咖啡,光标前的字不停增减,荧光映他的脸上,勾出不近人情的冷硬下颌线。
说来有点没出息,才来了一周,他就想家了。
这话可不能说出来,不然,他妈又要忧心忡忡地问上半个小时。
刚到那几天,家里的电话几乎掐着点来,事无巨细,都可以列张清单了,读个五六天不重样。直接让何连梦回自己初去幼儿园那天,他爸去外地出差,他妈从前天晚上就开始叹气,第二天一路哭着把他送到幼儿园门口,别的小朋友哭着被爸妈提溜进园区,他光顾着安慰自家家长了。到了幼儿园门口,何连在老师的见证下,向妈妈保证,准时在幼儿园门口等她,和其他再三要求爸妈准时来接的小孩天壤之别。
捣鼓了半个小时,何连终于把小组作业搞定了,大致检查一遍,把文件发群里。
“嘿!那边的酷哥!”斜上方飞出一只魔爪,李澳的头从床上探了出来,“充电宝!”他边向何连望穿秋水,另一只手片刻不停地在手机屏幕上操控着游戏:“他妈的!打的什么垃圾!会不会玩?”
李澳很会收拾自己,但他在外有多光鲜亮丽,桌面就有多乱,王知之第一次去他桌面拿东西,连底下柜子都翻了,东西还没找到。
何连看都没看一眼,熟练地抽出自己的充电宝递了上去。
“谢了,连宝。”李澳笑嘻嘻地拿了充电宝,转头骂道,“别跟老子废话,不打滚!”比起传统文化川剧,这变脸绝技也不遑多让。
“叮咚”。
听到消息提示音,何连拧了拧鼻梁。
入学近一周,该适应的都适应了,除了一点——微信的消息。何连是快开学前才开始用的微信,平常根本没有打开的需求,直到大学生活开始,每天消息爆炸,成百上千的人同时在你耳边说话,再加上这破软件反人类的操作系统,看得何连头昏脑涨,听到提示音太阳穴就直突突,第一次觉得文字难以读懂。他甚至因此花了一天来考虑,自己报中文系是不是个错误,苍天有眼,何连拿起文字材料畅读无误,才确定不是自己的问题。
经此一役,他先直接将所有群都设置了“消息免打扰”,然后再根据自己平常看群的频率,选择接收群消息。
来消息的不是小组群,也不是通知群,何连松了口气。
看清备注,他的心又提起来——赵小织。
【赵师姐:小何,你明天下午有空吗?】
【何连:我这几天都有空。】
并不是,其实这周忙的要死,只有周六有空。何连想着,面无表情地把“都可以”发送出去。
【赵师姐:你等一下】
两分钟过后,他三番五次打开微信,对话框迟迟没有新回复。何连喝了口咖啡,转头看起一本老师要求的教材。
李澳戴着耳机,也打扰不到他。
刚脱离课业繁重的高中不久,骤然变换的课业、生活也让人不敢轻举妄动,大一新生初入学的几周里,还会保留高中的生活学习习惯。
“我说,”李澳探出床帘,“你真不休息一下?就算刚高考完,不适应堕落的大学生活,也没有你这么夸张的吧?”
见何连一副执迷不悟的表情,他摇摇头,继续打游戏。
书桌都被咖啡浓郁的苦香淹没了,何连瞥了眼手机,笔指着书里的字,趴在桌子上,一行一行地读这本晦涩难懂的专业书。他平常看学术类的书不多,乍一接触,句子长,字里行间充斥专用名词,一行字要读个两三遍。咖啡不仅兴奋了何连的精神,还让他有一种飘飘然的晕眩感,一脚踩不到实心,思绪和书里的汉字搅和在一起,滚成一团乱麻,他半天理不出一个头绪。
烦闷感又涌上心头,何连摔掉笔,拿起手机。赵小织还是没有发消息。他又把所有消息群查了一遍,没有新消息,旧通知上的任务也已经做完了,半个小时前,他刚把首周的最后一个作业做完。
QQ也没有新消息,至于跳动的99+群消息,他看都没看。消息列表从头翻到尾,倒是看见有几个中学同学和同好的信息,何连心中一阵无由来的腻味,他把“有消息要回”这件事记下,退出社交软件,当做没看到。
视频网站里永远都有新内容,社交网站里永远有最新的资讯,网络上琳琅满目的作品犹如糜软湿烂的沼泽,将人困在时间的缝隙,晕头转向,人倒真像困在蛛网里的小虫,再回头,惊觉烂柯。
然而,目不暇接的讯息只让何连更加头昏脑涨,水过鸭背,愈发觉得虚空憋闷。
真烦。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黑洞洞的屏幕,脸上的坚毅和郑重,恐怕比闻名世界的思想者有过而无不及,恐怕罗丹再世,也不能否定这位青年此时正处于痛苦的抉择中,这确实是举世难题——
到底是隔绝互联网一切的骚扰,重获无聊和自由;还是保持网络通畅,接受诱惑和轰炸?
所幸,他还是个学生,没有工资可扣。严肃考虑了十秒钟,踌躇了一小会儿,何连就直接和他的手机说再见。
他预感,这短短的四年,可能是他最后的清静时光。
做完选择,何连就奋不顾身地投身于让人怀疑自己智商的书海中。
主动远离网络的时光,无疑是轻松而充实的,当他想起来还有手机这回事时,已经到了傍晚。
“小何,吱吱问你要不要打饭。”李澳的头又从比盘丝洞蛛网还厚的窗帘后钻出来,这回头发乱成鸡窝,估摸着已经睡过一轮了。
何连从书丛深处淘出手机,开机后一条条查看、回复。
【赵师姐:周六晚上五点,学校后门烧烤摊,可以吧?】
他松了口气:可以。
这次,对方很快就回复了,只是让他的一口气哽在半路,不上不下,颇为不顺。
【赵师姐:嘿嘿嘿,那我带几个朋友来,大家认识下。】
还不等人反应过来,她又补上一条:
【赵师姐:都挺好说话的,大家一起玩,别紧张。】
【何连:好的,师姐。】
一想到周六要去见一堆陌生人,八成还要喝酒,何连更烦了。他此刻就像一只被撬开了硬壳的蚌,柔软的蚌肉无法抗拒地裸露在外,砺生出的宝珠被夺走的未来已近在眼前。不仅仅是烦躁,还有忧惧。
要是他不经意间和谁起了冲突,可就是葫芦牵藤,拉出一连串麻烦。
“怎么了?”王知之手提盒饭进门,还没说完话,手上的盒饭已经被夺走了,“谁欠你钱了?”
何连迷茫地转向他:“我倒希望。”
李澳打着哈欠,拆开盒饭,他抄着筷子,大大咧咧地道:“甭管他,他今天一整天都这样。”说着,他夹了一筷子肉,凑到何连嘴边,“连弟弟,吃了这口再杀人埋尸吧。”
何连摇头。
“唔。”李澳毫不客气地丢进自己口中,满脸的皇帝面对叛逆期儿子忤逆的无奈和遗憾。
王知之不能理解:“你不饿吗?收债也要先吃饭,要不然让对方请?这也太不健康了。”
“嗤,我就说你们两聊得来,你看,开学才几天,你就被他传染了,整天满口养生。”
“那是赵关说得有道理。”王知之据理力争。赵关就是那位姗姗来迟的舍友,老年人作息,爱好养生。天不遂人愿,他比李澳大。李澳对整个宿舍只有何连比他小这件事非常介怀,这种不满体现在他时常“挑拨”两位年长舍友的关系,他本人当然不承认,美名其曰“增进友情,团结宿舍”。
“不是收债,”何连放下手机,肃穆道,“是去地狱。”
王知之向来是说不过李澳的,所以他调转枪头,去关心何连。不知为何,何连一直是王知之的重点关注对象,这种关注局限在宿舍中,离开宿舍他就忘记何连是谁了。但他现在在宿舍,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关心,并尽量表述得委婉些:“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效果相当不明显。
“唉,看看,多好的人,怎么脑子就坏了?”李澳对着菜挑挑拣拣,不甚走心地搭戏,“我把这则噩耗昭告朋友圈,劝劝昨天问我要他联系方式的女生,苦海无涯,不如回头找我。”
何连用贞洁烈士和心如死灰之间的语气道:“不,你们不懂。”
他想过很多种方式拒绝的,比如身体不适啦,比如有事啦……这些理由就像恶魔地低语,柔柔地在心底向他招摇,但总有跟缰绳勒住那匹一头扎向欲望的野马,无法被消灭的理智阴魂不散地告诫他,此路不通,万万不可一意孤行。
我已经成年了。何连心想。难道还要像以前一样窝在熟悉的环境里,一步也不踏出?谁都不能总是住在学校和家庭的象牙塔,况且这座白塔也不是诸事顺心。
何连和赵小织并不是朋友,她是陶庵的朋友。
陶庵,是何连为数不多的,长辈式的朋友。认识多年,加上何连那堪称严苛的朋友圈标准,他倒不担心会因此影响他和陶庵的关系,他更害怕赵小织因为他对陶庵生出什么成见来。
拒绝好心,本就是件让人为难的事,更何况这份心意是来自一个总是照顾你的友人。
更别提,赵小织是个不错的师姐,一番好意带他认识朋友。
何连不想让别人对他滋生不满和误会。只要人活在世上,这就是难免的,可一想到他人莫名的敌意,他仍然会不必要地怅然。
违背自己的习性是很痛苦的,可他并不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好。
——
第四章·完
作者有话说
    何连:你们不懂,这是社恐地狱

    ——

    何连想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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