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心口不一爱逞强

妇人瞪大了眼看着地上滋滋作响的毒药,推开白凌向后坐到椅子上,她的腿颤抖着,险些没坐稳,接着尖叫了一声,将那茶壶也扔到门外,同样的滋滋声在门外石板上响起。
“如今你彻底知道你的位置了吧,我虽是件法器,却是件不可损坏,不能替换的法器,而天底下会下蛋的鸡也好,盛菜的碗也好,却是一大堆。”
“你休要得意,你怎么笃定这是他下的毒,我不相信!不管是男是女都是他的孩子,而我……他刚刚还对我说着甜言蜜语,怎么会?”
妇人的眼神空洞涣散,眼眶中有泪涌出,大滴大滴地落在棕色的木桌上,很像蜡烛燃烧时滴落的烛泪,只是它不会凝结,很快就流到桌子下面,与尘土混作一堆。
“你不知他善于制毒么?我倒不惊讶他会亲自下药使你小产,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狠心,连你的命都要。”
妇人站起身来抓住白凌的手臂,双腿跪在地上,道:“你不是跟着他学制毒了么?那你一定也会做解药吧,大小姐……今日是我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给我写些解药的方子备着,我真的不能失去肚子里这个孩子啊!我也不想死!”
白凌低眉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会不会给她解药呢?我的心里有了一个答案,却并不笃定。
“他都对你这样了,你还要生这个孩子?生下这个孩子违背他的心意不是更惨么?”
妇人的脸色木在原地,松开了白凌的手臂,瘫坐在地上,道:“说到底,我与你一个孩子争什么呢,我们两个不过是同病相怜,殊途同归。”
白凌没有说话,走了出去。
我一路跟着她,她在夜色中走得很快,渐渐地越来越快,她走到一处无人的林子里,靠着院墙滑下去,用手臂将腿紧紧围住,垂着头小声啜泣起来,我很想走过去拥抱她。
于是我走过去俯身,即使触碰不到,也要拥抱她。
她大概哭了一会儿,站起身抹了抹脸上的泪,朝住处走去。
刚踏进院子,有丫鬟带着哭腔跑到她面前道:“将军在正厅等小姐。”
她走进去,正厅停着一具尸体,上盖着白布,看躺着的身形应该没多高,她从白布旁走过,看也没看一眼,笑着看她父亲道:“父亲来这里做什么?”
我在她身边这么久,很轻易便能分辨她的笑是否真心,她笑着,笑得很难看,像是有人隔空扯起了她的嘴角,强作的笑容。
“你去哪里了?”那老虎问道。
“我……我出去了一趟。”她的眼睛眨得飞快,看来她小时候还不像长大之后那么会撒谎。
“我就是来叫你去吃饭的,天上有些旧友来了,我办了场宴会。”他站起来,又指了指她的衣服,“换件衣服再过去。”
他踏出了正厅,白凌的手正要掀起那白布时,他转身示意那白布的位置道:“对了,少和喜欢挑拨离间的人玩在一起,小孩也不行,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发生过。”随即冷笑了一声,才彻底离开。
白凌掀起那白布,下面的那张脸,正是下午还与她放纸鸢的男孩,明明下午还活生生的一个人,此时却成了……
她抬手合上男孩的眼睛,将他化作原形,原来是只狸猫。
“将他埋了吧。”白凌轻声道。
“是,大小姐。”丫鬟仍带着哭腔。
我看着她在椅子上坐下,浑身战栗,又流下眼泪,喃喃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他。”
原来白凌也有那么多的眼泪珠儿,也许成长会使得人的眼睛渐渐干涸,像龟裂的土地,再寻不出一丝水分。
白凌的成长格外残酷。
过了一会儿,丫鬟从外面走进来,一双眼睛红红肿肿,轻声对她道:“大小姐,快换了衣服,去赴宴吧。”
白凌点了点头,换了身白色衣裙出来,我这才觉得顺眼了些,我又跟着她走到宴会,这里的热闹与刚才所经历的事情天差地别,我仔细看着她的脸,她佯装得神采飞扬,仿佛刚才流眼泪的是别人。
她在她父亲身旁寻了个位置坐下,老虎正在与宾客聊得火热,觥筹交错间他说道:“箬儿,坐到为父身旁来,你怎么坐得这么远?凌儿,你坐到该坐的位置上去。”
她遥遥看见乔山夫人抛来一个得意的笑脸,低声道:“不是父亲许我坐在……罢了。”
她没有再坐下,径直走了出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我从未了解过她的过去,更不敢想她有这样的过去,我坦然接受她给的一切,而从不曾去亲吻她的伤疤。
我想到她刺向我的一剑,某个瞬间,我是恨她的,我不敢相信她会杀我,我不躲那一剑,也是暗地里试探她的爱,我恨她刺过来,恨她的爱如此经不起试探。
我现在觉得我错了,我以为我做好了与她一起背离世间的准备,我以为我永远坚定地站在她身旁,我错了,不知何时,我变成了孤帆,偏离了预想的航线,与她分离。
我继续跟在她身后,原本是黑夜却突然明亮起来,我看着周边所有事物如墨般散了去,又重新凝结,成为新的画面。
“说吧。”白凌正将剑架在一个妖身上,那妖虽化得人形,面上却依旧一副妖样,印堂处黑气笼罩,唇色乌青。
“说……大小姐要我说什么?”
白凌看了看他,将剑收回腰间,淡淡道:“我要知道你那日在书房里,附在我父亲耳边说了什么。”
“那日……哦,大小姐是说救少爷的方子啊。大小姐不是知道么?要取万妖的灵丹,再……就是这些。”
“再什么?说出全部,我饶你不死。”
她的语气十分平淡,却有十足的威慑力。
“大小姐,真的只有这些。”
“取万妖的灵丹,你哪里得来的方子,这万妖之中可有你一份儿啊?”
那妖瑟瑟跪下,道:“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妖,哪里够格救少爷,若大小姐今日网开一面将我放了,我必定将所知悉数奉告。”
“好,我答应你。”
那妖道:“取万妖灵丹为药引,那真正的药……真正的药是成仙之人的仙骨,将军有意培养小姐成仙……”
“住嘴!”她一个巴掌过去,“我饶你一命,你还胆敢挑拨离间!”
我看见洞口有个身影闪过。
“小的不敢,小的没有挑拨离间,除此之外,将军还要取夫……”
他话未说完,白凌已一剑将他斩杀,他的血是绿的,飞溅得到处都是,她的一半面颊隐在山洞的黑暗里,另一半则暴露在洞口投进的光里,被绿色的血点缀得格外妖异,我看见她猩红的眸子,上嵌一道紧蹙的眉,她那时在想什么呢?
她将刀直直刺入妖的头颅,刀刃轻转,继而再猛下一刀,将一颗黄色灵丹取了出来,随后装进一个锦囊。
她没有停留,走出山洞,洞口的身影见势已逃遁了去,她一路走到父亲的书房,带着满脸的血。
那老虎似是已知道什么,但并未袒露,只问道:“我儿怎么满脸的血?可是为我又猎到什么妖了?”
“凌儿自知鲁莽生错,特来请罚。”
老虎哼了一声,眯起眼睛抬手道:“他既挑拨你我父女情谊,自然留不得,凌儿,你做的很好。”
……
我的心突然很疼,疼得我就地倒下,再睁开眼睛,已离开梦境,昭月,方廷,无明还有我娘,正在旁边。
“你可算醒了。”昭月说道。
无明坐在床前,手探上我的额头,眉头之间疑云笼罩,眼神复杂地看向我,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围上来,他站起身将位子让给我娘。
昭月的话音未落,有人从门口走近,那个我熟悉的走路声一步一步,踏得很是虚浮,她受伤了么?
我看向她,心情复杂,有种不属于我的念想浮上心头,于是我说道:“这个姐姐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我不敢抬头与她对视,生怕泄露任何真情实感,为了叫她有所反应,我自以为火上浇油道:“我没有开玩笑,这个姐姐生得这样美,我若是见过,怎么会忘记呢?”
她冷冷回应一句客套的话,然后转身离开了,一步一步。
那事情的结果如何了?她在那场反抗中可有受伤?
“我看我们还是先走吧,叫她好好休息休息。”无明道。
众人皆转身出去,唯方廷仍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知道是他将我带回这里,也许是他救了我,他没有看我,待众人离开后他说道:“我知道你是假装不认识她的。”
白凌你看,旁人都看得出,偏你相信了。
我没有作声,他问道:“你喜欢她什么?喜欢她是女子,喜欢她的样貌,还是喜欢她身上什么我没有看出的品质?她这样对你,你还……值得吗?”
我也不知那时我怎么想的,或许是恼白凌的反应,或许是不想与他谈论此事,我说道:“也许你说的对。”
他走出去,后来做了叫我感到无比愧疚的事。我常觉得白凌过于果断,很是伤人,但我的黏黏糊糊,当断不断,何尝不伤人?
晚上我独自去找无明,他果然在书房等我,我刚踏进门,他便道:“你如今有什么感觉么?”
我摇了摇头,他又道:“你装得一点儿也不像,你身体里放着她的仙骨,怎会不识得仙骨的主人?可惜那主人倒像真的信了。”
“仙骨?”她果然还是……我不敢说那个字,“她将仙骨给了我,她会怎么样?”我急忙问道。
“人不会怎么样,但是仙骨算是登仙的关键一步,她取了出来,你觉得会有什么后果?何况我听说天帝至今未下什么处置她的折子。你现今得了她的仙骨,若想知道她的心意,岂不是轻而易举?”
“我的好师父,如何得知?”
“好师父?”
我笑了笑,笑得卑微且狗腿。
“你只需靠近她,但凡接触到她的身体发肤,一丝一毫,便能知道她的心意。”
“谢谢师父。”我跑得飞快。
我刚到她的住处,在门口又踌躇起来,怎么进去会显得不丢脸呢?真后悔先前装出的高姿态,罢了罢了,反正我没脸没皮,我站在门口正准备冲进去,门吱呀一声开了,这个时候她要去哪儿?无非是又要离开。
我的热忱冷下来,“你又要抛下我自己走掉了?”
我心中对她生气得很,上前紧紧抱住她,她脑海里有些想法像是湍急的河流向我身体里冲,堕仙洞?什么劳什子的堕仙洞,她将仙骨给我,然后一心赴死。
白凌,你好自私!
她的心在说不愿离开我,她的嘴巴却说出反话,不是要做你自己么?做心口不一的你自己?
即便我的心中恼怒,还是被她的话激得头脑发胀,流下眼泪,若我的眼泪可以打动她也好。
“我说我不记得你的时候,你难过吗?我想听你亲口说你不愿被我忘记,你不要从我的生命里消失,白凌,我要听你亲口说。”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神经紧张地努力倾听来自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传进来,唯有彻底的两个字“两清”,她爱我是真的,可要同我两清,亦是真的。
她变了很多,我看不见她的眼泪,她又没怎么变,还是如小时候那般遇到问题便躲起来,逞强地承担一切,用表面的麻木掩饰情绪的奔涌,企图做一个奉献自我的英雄,白凌,你做英雄给谁看?
白凌,示弱对你来说,就那么难吗?
我想起堕仙洞,然后松开她,她应该能轻易闯出第二层吧,我看不出她会有什么过不去的执念。
我会与你两清的,白凌。
但我绝不会叫你在死亡这方面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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