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进宫

霍锦城醒来时,天还蒙蒙亮,寅时刚过不久。他撑起身体四下看了看,屋里并没有人,只有门口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一名青年端着茶与热水推门走了进来。
霍锦城坐在床边警惕地望着对方,目光从青年被木簪挽起的一头青丝一路往下,掠过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淡粉色的唇和尖尖的下颌,停在灰色缁衣上,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檀灯?”
“是我,郎君先更衣吧。”檀灯将细盐与茶放在一边,弯腰要替他穿鞋。
霍锦城心情复杂地避开檀灯的手,自己拎起长靴穿上。
昨夜没喝合卺酒也没揭盖头,本来是想在檀灯面前立立规矩,却不料这人也挺傲气,竟然倒了合卺酒。虽说于礼不合,但霍锦城是偷看到的,无法公开指责,而且对方救了他妹妹,还主动照顾了“喝醉”的他,算是以德报怨。
霍锦城单方面宣布休战,打量一番檀灯的衣物,皱眉道:“怎么穿这么素?”
“刚做完早课,抄了一卷经。”
霍锦城这些年在战场上杀戮无数,平素喝酒吃肉,百无禁忌,根本不信鬼怪神佛。他想起坊间传言自己命犯天煞孤星,克死双亲,便克制不住怒气,又想起背他时那吓人的重量,略有些不悦道:“你已不是和尚了还做什么早课!好好待着养壮实些,省得外边人说我这个天煞孤星克了你!”
檀灯正打开衣橱为霍锦城挑选衣物,闻言,定定地望向他,道:“好。”
这声妥协让霍锦城一时没了言语。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太好,容易急躁,要是怒气发在别人身上,对方早就吓破了胆,但撒在檀灯身上,就好像陷进棉花里,什么反馈都没有。
直到洗漱完毕,霍锦城才拉下面子,放软了声音道:“这婚事过于突然,但木已成舟。你救了锦菱,于我霍家有恩,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不会亏待你,今后该是你的,我一样不落地奉上。”
“郎君言重了。”檀灯轻声道:“于理,见人有难自当施以援手;于情,婚事乃皇上钦定,如今郎君与我已经成婚,是一家人,一家人自当互相帮扶。”
霍锦城点点头,被那句“一家人互相帮扶”取悦了,决定再给他加一分。
他走到衣橱前,挑了件暗红色蟒袍穿上,又从衣橱一角提出个布包,当着檀灯的面,从布包中摸出两柄儿臂长短的匕首,一左一右别在长靴里,又拿下挂在墙上的一柄软剑围在腰间,将剑柄当做带扣,最后挂上一只铜质盘龙。
见檀灯面露惊讶,霍锦城解释道:“只是个人习惯。”
常年枕戈待旦,他早已习惯在身上藏兵器,以备不时之需。
檀灯目光落在盘龙上,猜测那是件什么了不得的暗器。
霍锦城看出他心中所想,解释道:“这只盘龙只有半块,不是武器,是兵符,可调集龙骧军。”
“那郎君可要仔细保管。”檀灯说完,端着托盘打算退下。
霍锦城叫住他:“等等!你得换衣服,等下还要入宫觐见。”
大婚次日,新人应当着新衣拜见公婆长辈,这也是霍锦城刚刚见檀灯穿缁衣,心中愤怒的缘由。
檀灯点头,将托盘递给门外侍女,又转回衣橱里寻找自己的礼服。
在等待檀灯换衣服的时候,霍锦城打量了一番新房。新房是管家布置的,处处都是陌生的陈设,不过在大部分器物身上不起眼的角落,都有“霍”字铭文,显然是新采购的,只有一只大箱子没有铭文。霍锦城仔细查看了那只大箱子,箱子外面有大锁把门,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大概是檀灯带过来的东西。
“好了。”檀灯从小屏风后出来,已经换上了簇新的红色锦袍,上面绣着佛门八宝,剪裁十分合身。
霍锦城将视线从大箱子上移开,迈步出门。檀灯乖巧地跟着。
两人从偏门出去,上了马车,又在正阳门前换乘一顶绛红色软轿,由领路内监领着两人进了禁宫,在红墙青石中穿行,期间路过数座辉煌宫殿,才到达目的地。
霍锦城率先下了轿子,抬头一看:脚踩石珠的石狮镇守一方,两道朱红宫墙拱卫一道朱漆大门,门上挂着金字匾额,上书“华仪宫”。
华仪宫十分雄伟,除正殿外还有两处偏殿和六处别院,分别住着太上皇、太后、两位太妃及寡居的淑仪太长公主。
檀灯随后也下来,两人并肩进了华仪宫,一进万寿殿,便感觉到一股热气窜到身旁。霍锦城一看,万寿殿里放着好几盆炭火,太上皇和太后分坐上位两端,中间的木桌上有只金边鸟笼,里面是一只翠色的虎皮鹦鹉。两位太妃坐在靠近太后的一侧,微笑着看着两人。
“锦城来了。”太上皇逗弄着桌旁的鹦鹉。
“皇伯伯。”
太后罕见地给了张笑脸:“赐座。”
早有宫女搬了两张凳子放在一旁,不过霍锦城知道规矩,冲檀灯示意一番,便单膝跪下,从另一名宫女手中接过茶盏,分别递给太上皇与太后。
太上皇五年前因病禅位,去了陪都西雍静养,前两年病好之后,又迷上了养鸟,成了鸟痴。前一阵南方进贡了一只会说人语的鸟,太上皇宝贝的不得了。霍锦城一进来,那鸟就有些躁动不安,太上皇逗了一阵,没安抚住,便接过茶水猛灌一口,匆匆离开了。
霍锦城并不在意,这几年太上皇因为痴迷养鸟,没少闹出荒唐事,他也有所耳闻,甚至还让人送过鹰隼回京。在他看来,这都是无伤大雅的爱好,不做皇帝了,总得给勤政的太上皇找点乐子。
太上皇一走,殿内安静下来。太后喝了茶,示意两人坐下。
“昨夜太上皇因身体不适,未能去参加你二人的婚宴,并非有意如此,他托哀家送了一对花鸟金镯,你们应该收到了吧?”
霍锦城并没有点数过贺礼,便看向檀灯。
“昨夜太忙,还没来得及清点,想必是管家收着了。”檀灯说完,起身又行了一礼:“谢过太上皇、太后。”
“无妨,你是个好孩子,不必多礼。”
沐太妃道:“快有小半年没见了,近来听说你佛法又精进了?”
霍锦城心中暗道这人跟宫中权贵来往倒挺密切,看着比自己像皇亲。
“中元大祭后,的确许久未见过太妃了,不知太妃身体可还安康?”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话家常,倒让霍锦城觉得自己就像个外人,不过他也不气恼,就当看了场不费银子的戏。
太后道:“近来哀家总睡不安稳,听人说你所抄经卷有安神之效,不知可否替哀家抄上一卷,让哀家安睡片刻?”
不等檀灯回答,沐太妃当即道:“我宫中就有小佛堂,备了纸笔。”
众人说着,视线却不约而同地转向一旁的霍锦城。
霍锦城皱眉:“都看我做什么,太后发话了,我还能让他抗旨不成?”
“倒不是这个意思,是怕你们燕尔新婚……”沐太妃还要再说,被霍锦城狠狠瞪了一眼,只好闭嘴。
三位娘娘带着檀灯去了偏殿。霍锦城跟在四人身后出了正殿,站在台阶上打量四周。
自从领了龙骧军统帅一职后,他便很少进宫了,上次来华仪宫还是太上皇病危,他领命回京,被任命为辅政大臣时。在征和帝登基后,他又回了军中,因而对华仪宫并不熟悉。见太后一行走远,他也信步往西,不知不觉便走入一处梅林。
正是腊月,百花凋残,唯有枝头腊梅盛放,一呼一吸,肺腑间充盈着沁人幽香,扶疏花木间,隐约可见一座六角凉亭。
忽然,林中传来一道女声:“可是锦城来了?”
霍锦城一愣:“是哪位长辈?”
林中那人一声轻笑,片刻后,一位年约四十的素衣女子从凉亭中出来,慈爱地望着他,正是太长公主霍淑仪。
霍锦城忙唤了声:“六姑母。”
惠帝共有四子两女成人,长子封陈王,因谋逆被斩,次子便是太上皇,三子封越王,封地南明郡,五子晋王,封地望烟郡。另有第四第六两女,闺名分别为昕慧和淑仪。霍昕慧远嫁日戎,是日戎王的王后;霍淑仪嫁与唐相,数年后又与之和离,后唐相因罪被斩,她便搬到华仪宫与众太妃们同住。在霍锦城印象里,霍淑仪一直是慈爱温柔的姑姑。
霍淑仪将霍锦城引至亭中坐下,先叫宫女去取些点心,待人远去,才含笑问道:“新妇如何?”
霍锦城想了想,答:“为人和善。”
霍淑仪道:“那便好,他那族特殊了些,你多担待。锦菱还好么?”
谈到霍锦菱,霍锦城面上多了几分笑意:“檀灯替她做了药丸,她按时服用,已基本痊愈了。”
霍淑仪先是一喜,没多久,又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姑母有事便直说吧。”
“……锦菱从前因病卧床,年岁十九尚未婚配,如今既已痊愈,你准备何时为她说个人家?”
霍锦城有些诧异。他过得糙,没想过这件事,但他知道前些年霍锦菱寄养在宫中,霍淑仪对她视如己出,算是难得能在这种事上提醒霍锦城的女性长辈。
“我倒是替锦菱存了些嫁妆,但尚未考虑妹婿人选,姑母可有指教?”
霍淑仪猛地捏紧手帕,眼眸泛光,欣喜若狂:“你说的可是真的?真能让我选择锦菱的夫君?”
霍锦城愈发诧异,不明白为何霍淑仪如此激动,他心生警惕,试探道:“姑母如此喜欢锦菱,想必挑的人也不会太差。”
霍淑仪连连点头,刚要开口,霍锦城却突然脸色大变,起身连退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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