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暗探

近来雪天少了,雨天却多了,再加上不时吹过的料峭春风,京中感染风寒的人数越来越多,就连大朝会时都有大臣告病假,何况集议。征和帝正好不想早起,便顺势下旨取消这几日的集议。
卯时已过,征和帝还窝在龙床上,抱着一张长毛毯子,睡得正酣。
唐喜悄悄进了暖阁,先是拨热炭火,又往香炉里加了一勺沉水香,将窗户支起来,才靠近龙床,轻轻唤道:“皇上,该起了。”
征和帝毫无反应。
唐喜还要再唤,大门却被人推开,发出沉重的一声“咿呀”。
一名身材高挑的宫装女子迈着小碎步进了暖阁,鬓边步摇轻晃,腰间环佩相击。在旁人看来富贵无比,在唐喜看来却似灾星。
“参见贤妃娘娘!”
唐喜跪地行礼,声音很轻,生怕吵醒征和帝。
贤妃却并不理他,而是高声道:“皇上还没醒?”
这下征和帝即便睡得再熟也被吵醒了,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在被窝里生了个懒腰,随后支起半边身子,揉着眼睛道:“贤妃姐姐?”
贤妃柏氏,是丞相柏清辉的女儿。征和帝初登大宝时年仅十四岁,后宫空虚,太后便做主为他娶了个年长他一岁的官家女子,封号“贤”。这些年征和帝虽然断断续续学些了人事伦常,但始终不太开窍,一直没有和贤妃圆房,也没有再纳别的妃子,而是称呼贤妃为姐姐,旁人纠正了几次,也就随他去了。
“妾身参见皇上。”
贤妃草草行了个礼,上前凑到龙床边,严肃道:“皇上,太后病了。”
征和帝一愣:“母后又病了?快宣太医瞧瞧!朕要更衣!”
宫女们听见声音,端着细盐,清茶与热水,捧着龙袍、玉带和金冠鱼贯而入,紧跟着宫女们进来的还有候在月门外的廖孝安。
征和帝正由贤妃伺候着盥洗,看见廖孝安进来,连忙吐了漱口茶,欢喜道:“小安来了!小安可以带着朕飞去母后那!”
廖孝安跪地行礼,闻言倒是有些愣,不明白为何征和帝突然急着去华仪宫。他抬头想问问原因,却意外地看到低头替征和帝穿龙袍的贤妃瞪了他一眼。
廖孝安一阵困惑。他记得自己并没有得罪过贤妃,甚至于他和贤妃只见过两面,一次是去年万寿节,一次是除夕夜,两人间除了行礼,一句对话都没讲过,为什么贤妃突然瞪他,好像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小安!母后又病了,你快带朕飞过去看望母后吧?”
征和帝没来得及梳头,随手捞过一根发带绑住睡散的头发,扯着廖孝安的衣袖就往外跑。
廖孝安觉得可能是自己看错了,便顺从地跟着征和帝往外走,一脚踏出暖阁时,他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贤妃这次没有低头,怨毒的目光如刀似箭般停在他身上,看到他回头,甚至伸直白软软的手掌,比了个杀人的手势。
他悚然一惊,吓出一身冷汗。
因为贤妃的眼神,廖孝安没敢背着征和帝施展轻功赶去华仪宫,而是哄着征和帝老老实实坐上了龙辇。
征和帝后宫空虚,华仪宫是他除寝宫之外最常驾临的地方,几乎每天都得去一两次,抬轿辇的内侍早已轻车熟路。
“朕听说母后病了,特意过来探望,你们怎么不开门?”
守在门口的几个内监面面相觑,一个领头的道:“回皇上,娘娘说不见人。”
征和帝顿时塌下嘴角,委屈道:“母后每年都这样,一开春就病,一病就不见人。”
太后虽然保养得当,但毕竟年近五十,近些年来小病不断,一病就避不见人。有时征和帝撒撒娇,能进去见见面,但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赶出来,太后说是怕把病过给他,征和帝也没法再闹。
他发完牢骚,一腔热血顿时冷却,垂着双肩上了龙辇打算回去。
廖孝安过往也曾听说过这事,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征和帝一张小圆脸皱的像个包子,他实在不忍心,趁着龙辇路过御花园,他突然道:“皇上,臣听说御花园中有几株腊梅花开满树,十分好看,皇上要不要去散散心?”
征和帝先是一愣,随后眼睛亮了,嘴角也咧开了。
他听懂了廖孝安的暗示,匆匆下了龙辇,吩咐其余人退下,自己则领着廖孝安两人走进梅园中。
其实看梅花只是个借口,御花园的梅花和华仪宫正殿外的一处梅林是相通的,只有一道矮矮的宫墙阻隔,没有看守,换言之,若是进不了正门,可以穿过梅林翻墙进去!
一脱离宫女内监们的视线,征和帝就迫不及待地拉住廖孝安撞开树枝往前跑,吓得廖孝安左支右绌护住他,自己则屡次被树枝挂到。两人在梅林中小跑着,沿路惊扰无数梅枝,花瓣纷纷扬扬,恍如仙境。
廖孝安回头看了看那些零落成泥的花,突然想起来了。
原来他并不止见过贤妃两面,在更早之前,他还是个禁军巡卫时,曾经见过贤妃在一株梨花树下跳舞。当时梨花飞舞,着粉白上襦青绿下裙的女子在花瓣间旋转着,天仙一样美,征和帝就在一旁拍掌,叫着“姐姐真好看”。
后来……后来似乎是御兽园跑了只大猫,惊扰了圣驾。他因协助擒虎,护驾有功,被调去做了御前护卫。当时贤妃受惊,还大病了一场。
难道贤妃瞪他是在记恨巡卫没有优先救她?
廖孝安苦笑着摇摇头,不太懂女子心事,却也明白,得罪了贤妃,以后在宫中怕是不太好过。
好在皇上还算喜爱他,也许日后能留个全尸。
两人跑到宫墙边,征和帝微喘着低声道:“这墙有些高啊。”
廖孝安抬头,目测了一下高度,蹲下身子道:“皇上坐臣肩上,臣先把皇上送上去,待臣翻过去后,皇上再踩着臣的肩膀下来,如何?”
征和帝很久没让廖孝安带着飞来飞去了,一定要求要“飞”过去。
“臣,冒犯了!”廖孝安先讨饶,再一手托住征和帝后颈,一手穿过他的腿弯,将他打横抱起,后退一段路,助跑几步一脚蹬在宫墙上,翻身进去,稳稳落地。
“哇哦!飞了诶!”征和帝小声惊呼,又连忙捂住嘴,拉着廖孝安往前走。
廖孝安跟在征和帝身后,视线被征和帝披着的狐裘挡了个七八成,只好将目光放在左右两边。
快接近正殿时,征和帝突然停下了。
廖孝安差点撞上他,连忙凑上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这梅林的出口就在正殿的侧门,也能看到偏殿门口发生的事。此时太后正完好无损地坐在西偏殿门口喝茶,旁边侍立着两个老嬷嬷。西偏殿庭前开了一小片不知名的花,颜色有深蓝有暗红。一名女子正戴着面纱,挎着竹篮,采摘那些已经变黑枯萎的花。
片刻后,女子摘完残花,将竹篮交给其中一个嬷嬷,自己则揭开面纱,站到了太后身边。
廖孝安一眼看出这其中有猫腻,但涉及宫闱秘事,他不敢再细看。
征和帝一言不发,转身往回走,步子越来越快。
廖孝安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一路跟到宫墙边才叫住他:“皇上。”
“小安!”征和帝转身,猛地扑进廖孝安怀中,声音带着哭腔,灼热的眼泪贴着他脖子滑进衣服里。
廖孝安保持僵硬的站姿,打了个冷颤。
“为何……母后宁愿和小姑姑一起摘花,也不见我?”
“为何……”
征和帝缩在廖孝安怀中剧烈地抽动着双肩。
廖孝安没法回答他,他父母双全家庭和睦兄友弟恭,根本无法理解宫中那些勾心斗角和所谓的骨肉亲情,他以为自己是为征和帝,没想到给对方添堵了。
他刚被调为御前侍卫的时候,征和帝才十六岁,心智像个不到十岁的小孩,整天只想着玩,却被太傅逼着读书练字上朝。那时太上皇沉迷一株名贵墨菊,眼里就没有人的位置;太后自己垂帘听政,为征和帝分担大部分政务,却也不准他玩,而是要他学习人事伦常。
廖孝安也算官家子弟,十四岁时母亲就安排了侍女教他人事,只是他练武看重童子功,所以至今未娶,但人事伦常是懂的。可他第一次面见征和帝时,对方就在御书房里打瞌睡,脸上盖着本春宫图册,被他行礼的声音惊醒,书掉了下来,摊开的那一页上被胡乱画了好几个圈。
实在是个小孩儿。
廖孝安想起家中幼弟,忍不住想哄他。
他抱起征和帝助跑几步,身子腾空而起,翻过宫墙,之后几次踏在树枝上借力,很快便将征和帝带到了御花园一处高台上。
“皇上别伤心了,太后娘娘一定有何苦衷。也许那是一种草药,等娘娘好了,就会见皇上的。”
征和帝沉默了片刻,胡乱擦了把脸,仰头道:“小安会骗朕吗?”
“欺君之罪,臣万死不敢犯!”
征和帝点点头,又道:“可是母后为何不肯让太医开药,反而要自己种植草药呢?”
廖孝安心道这事儿问他可问错人了。但圣上询问,也不能用不知道打发了,便只能搜肠刮肚,想出一个勉强合理的解释:“也许,这病比较奇怪,太医们也没见过?”
“但颜老太医一家都很厉害的,他们也治不好吗?”
“可能……太医们长期只为宫中诸位圣人以及城中皇亲们看病,很少看到这么罕见的病症吧?”
廖孝安头皮发麻,两只手紧紧攥住官袍衣角。
征和帝颔首,忽然道:“堂嫂医术也很厉害,朕找他给母后看看吧!”
他打定主意,一下子又高兴起来,起身就往御花园外走。
廖孝安在身后连连叫苦,他听说过征和帝的这位堂嫂——檀灯居士,医术不错,但……太后这每年一病看起来更像是心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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