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转变(二)

“是这么着吗?”黛玉意味不明地问。
“其实,自我父亲去世后,家中的外务和诸多生意多年来都无人好好打理,下面的主管伙计几乎都是一群虎狼之徒,拼了命地啃食薛家的根基,毫无忠诚可言,都只顾着为自己捞好处……这几年,我眼看着家里一点点败下去,而我妈和我哥哥却好像对这一切都无知无觉……谁知道往后究竟会怎样呢?我只怕,今后别说是我妈和我哥哥,说不定我连我自己都保不住呢。”
黛玉似乎愣了愣,微微张大眼睛,踌躇片刻,问:“难道事态就无法挽回了吗?”
“怎么挽回?我哥哥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再说,身边也没有个能帮扶他的人,落井下石的倒是大有人在。我妈又不肯插手外务,如今这家中,竟没一个人能派得上用途。”宝钗疲惫地将手帕合在脸上,“这些话,我是一直憋在心里的,妹妹你知道就是,别往外说,说出去不好听的。”
林黛玉沉默片刻,而后缓缓开口:
“我想……你也别太愁了。”
宝钗没有说话,只听林黛玉又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想,咱们往后总会有办法的吧。”
“往后总会有办法的吗……”
“嗯,”黛玉拍了拍她的手臂。
有趣,这向来孤高自怜的女孩子,此时倒作出了一副大人般的成熟模样,安慰起她来了……宝钗微微一笑,心中涌起了暖意:“多谢你。”
林黛玉望着她,点了点头,看起来却像是心事重重的。薛宝钗对此也不介意,她早了解林黛玉纤细敏感的性子,便安慰了对方几句。
黛玉向来被失眠所困扰,宝钗又怀揣心事,也很难再睡着了,于是这后半夜的光景,两人干脆便放弃了重新睡着的努力,躺在枕上互诉彼此儿时的经历。薛宝钗才知道林黛玉的父亲是纳了几房妾室的,而且始终没放弃中年得子的夙愿。薛宝钗感到稍有些意外,因为在她的印象里,林如海和贾敏的感情似乎很好,对黛玉也颇为重视……
她将这话向林黛玉说了,对方平躺在枕上,淡漠地笑了笑,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将话说出口。宝钗也知道自己不方便再问,便只得将疑惑暂且埋在心底。
待到天光放亮之际,林黛玉握着宝钗的手,神情显得意味不明,隔了半晌,才小声问道:“宝姐姐,你们往后要住到哪儿去?”
“听说是梨香院。”宝钗信口答道。其实她并没有“听说”,只是在她的上一次生命中,史太君就是安排她和母亲哥哥住到梨香院的,这一回也不至于会有什么变化吧……
她注意到,林黛玉从眼角倏地扫了她一眼,目光有些犀利,她有些怔了,不明白黛玉何以会有这样的反应。
“梨香院距离这里也不算远,”林黛玉放开她的手,坐起身来,挽了挽头发,淡淡说道,“日后……姐姐你若是有了空闲,就多来陪我说说话吧。”
“嗯,有空我一定来。”宝钗微笑起来,伸手抚了抚黛玉的头发,许诺道。林黛玉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淡然地接受了她亲昵的举动。
两人早早地便起了身,又听见外边传来紫鹃和莺儿的低声交谈,知道她们也都已经醒了,便唤人进来服侍。
两人由丫鬟梳好了发,早饭也很快便送进来了,两人便对坐着进食。一方八角小炕桌上,花形碟子里盛放的十几枚鸽子蛋晶莹剔透,两碗糖蒸酥酪雪白犹如美人的肌肤,一碟豆腐皮的包子,外皮呈现出晶亮的半透明,看得见其中鲜嫩的糖制馅料。
这可真是久违了,她都有多久没吃到这些菜肴了呢……宝钗的心中涌起一阵怀念感慨。她看着紫鹃给黛玉盛了一碗融合了细碎鱼茸的粥,又转而向自己笑道:“宝姑娘,往后没事了,便来我们这屋里坐坐吧。我们姑娘可是很喜欢你哦。”
“用得着你多话?”黛玉瞪了紫鹃一眼,轻斥道。宝钗则忍不住轻轻笑了笑,紫鹃这个丫头心直口快的性子,与先前相比也是丝毫没有变化。
两人吃完了饭,丫鬟将家伙收拾下去,香菱进屋来,憨憨地对宝钗说道:“姑娘,老太太那边吩咐了,说给咱们拨了梨香院住着呢。她们已经让人收拾屋子去了。”
“我知道了。”宝钗头也不抬地答道。她记得梨香院地方很不错,小小巧巧的有十余间房屋,有一扇临街的大门,从前的她,总喜欢暗暗自窗下向外张望街上的景色,倾听人们街市上的谈话。而西南角门,正通往王夫人所住的正房东边,这令她每日都可去贾府与黛玉等人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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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宝钗每日去贾府那边同黛玉读书下棋,彼此谈些闲话。宝钗看得出,林黛玉很高兴能有她为伴,她不由得暗暗庆幸,重来一次是有好处的,最起码林黛玉不再如上一个轮回中一般,对她心怀芥蒂了。
另一方面,薛蟠发现住在梨香院这地方并不会有什么长辈来管束自己,见日子过得如此舒坦自在,便将想要出去住的心思打消了,只顾终日与一班新结识的酒肉朋友厮混再一处。贾宝玉时不时会来梨香院探望宝钗,紧接着就被薛蟠相约着出去玩了。
宝钗敏锐地察觉到,她身边的每个人,同她上一次生命中所见都绝无差别。——除了林黛玉。
在她的记忆里,这个年纪的林黛玉,从前是时常同宝玉拌嘴吵架的,那两人原本便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走得本就近,再加上两个人都是敏感的脾性,闹出来的笑话和矛盾也就多得很。而这段时间,她所见的林黛玉,却好似对什么都淡淡的,虽然日常也同宝玉等人插科打诨,但对什么事好似都不太较真,因此和宝玉也就吵不起来,有时候宝玉闹了孩子气的别扭,反倒是林黛玉哄他几句,将他哄好了……
这不正常,真的不正常。
薛宝钗心里疑惑,又不方便问,决定暂时静观其变。
她正窝在梨香院的绣房里,坐在窗边感受着冬日晌午的暖阳,忽然听见外边传来了薛蟠的声音:“你跟你们刘大爷说一声去,今晚我在云儿家里住,让他们带个酒去找我!”
薛蟠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很兴奋,与他应答的小厮忙答应着去了。宝钗皱了皱眉,估计薛蟠口中的“云儿”,必定又是他最近在外头刮搭上的风尘女子或优伶了。
宝钗将窗子完全推开,慢条斯理地问:“哥哥,你又要干些什么?”
一看见宝钗的脸出现在窗子内,薛蟠脸上那得意的神情顿时垮了下来,显出了尴尬的神色,打着哈哈道:“没什么……这不是正要出去赴宴么……”
“今日,各处铺子送上来的账本,你可都收上来仔细核对了?”宝钗面无表情地问。
宝钗是多此一问,她自然晓得薛蟠压根就不可能去看账本的,薛蟠此人的行事作风,向来是身边刁仆说什么,他便信什么,惟其如此,他这些年来才会被各处的主管不断诓骗。果不其然,薛蟠的表情变得更加尴尬了,讪讪地道:“没……我就是这个脾气啦,那些账啊、数目啊,我是怎么都搞不明白的,看了也是白看。”
“你就好好学一学,不成么?”
“不成啊……我学啥啥不会……”
“那不如交给我罢了,”宝钗道,“你让人把账本拿来给我,我来替你看。”
薛蟠张大了嘴,瞪眼瞧着宝钗,先是愣了一阵,之后便笑逐颜开。
“好妹妹,那可就全靠你了,”他赶忙撒腿跑到窗下,讨好地笑道,“我这就让人把东西都给你拿过来,你瞧着办就是了。”
“我说哥哥,你倒不怕我也将账目搞错了?”宝钗看见薛蟠的一张脸都从里到外发出光彩来,感到无奈又好笑。
“没事,没事,反正你干这些事肯定是比我强的。”薛蟠连说,一面趾高气昂地爬上了马背,又对宝钗嘱咐了一句,“回头我让个小厮把账本给你送去,你留点神,别让妈瞧见了。”
宝钗应了一声,无可奈何地看着薛蟠的马儿载着他绝尘而去。
早在上一次生命中,她便已经放弃劝薛蟠不要在外边胡闹,劝了也没有什么用。
薛蟠在推卸工作这方面的办事效率倒是相当快,没过多久,便有小厮将一沓包裹严实的账本给宝钗送了来,站在门前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姑娘。香菱出门去接了,将那一叠叠的账本抱入房内时,她好奇地问道:“姑娘,这都是些什么新鲜书啊?”
“这可不是书,而是些铜臭味儿十足、毫无风雅可言的物事呢。”宝钗笑道。她向香菱简单说明了情况,香菱歪了歪头,迷惑地问道,“这么说,姑娘往后便要负责管咱们家的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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