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转变(三)

“不,我只是暂时替我哥哥做着这些事罢了。我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好抛头露面,到外头去处理这种种男人的事务啊?”宝钗轻声细语。虽然她的确希望能负责管理薛家的账目,但为时尚早,她决定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便说了句违心的话。
香菱拿起自己的绣花绷子来,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慢慢说道:“不过姑娘,据我所知,别处人家由姑娘家做外务的,也是大有人在的啊。”
“是么?”宝钗来了兴趣,她放下手中的笔,“你便来说说你知道的人家吧,我看能不能做个参考。”
香菱眯着眼睛给绣花针穿上了一根丝线:“姑娘,当初我随着拐子住在扬州的时候,那儿有一户做绸缎生意的人家,他们家人丁凋零,便是家中大小姐在外管事,将几处的铺子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呢,俨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一般。她们家也舍不得让她嫁出去,后来便给她招了一门子赘婿——”
“那家的生意有多大啊?”宝钗打断香菱的话,问。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铺子在扬州城内,开了有五六间吧,规模都还不错。”
“那就是了,”宝钗暗叹,摇头道,“若是那样的生意,由家中小姐管事似乎也还能说得过去,可是你想想,咱们薛家的生意有多大?更何况又是皇商,我的处境同她们并不一样……”
处境不同,又怎样?宝钗在心里问自己,都重新活了一次了,难道她还要恪守着这人世间的诸多礼教规范不成?那她与上一回相比,又有何差别……
难道,如她最初的构想,她仅仅是做一个站在薛蟠身后运筹帷幄的军师,就能挽救得了薛家逐步走向衰亡的命运吗?以史为鉴,诸葛武侯一代英才辅佐后主刘禅,但刘禅烂泥扶不上墙,诸葛武侯一番心血终究不过化为泡影,更不要论薛蟠的操守,还远比不上刘后主……
不如,不如她就自己奋力走上台前,亲力亲为去经营薛家的生意罢了。若是她奋力一搏的结果,最终仍是被人打压了下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万一她能够成功呢?至少也要试一试才行。再说,无论结局如何,只要她肯去做,最起码也已经改变了自己在上一次生命里任人摆布的命运,不是吗?
“你说得倒也是。”她心意已定,向香菱笑了一笑,感到心情轻松了许多,“或许我可以试试,试试看自己能不能将薛家这摊子生意独力支撑起来。”
香菱憨憨地笑着,又在绣好的并蒂莲上添补了一针,站起身来说:“姑娘这么有本事,一定能做得到的啊。那我现在就去给姑娘新泡一壶茶,拿几样点心来,让姑娘在这儿好好看着账。府里老太太那边今早送来了新造的山药糕,配上这外国贡的黑茶,倒是正好呢。”
“那倒不必了。你先把门锁上,别让太太有机会瞧见我在这边做什么。”
香菱便将门锁了,又安慰她:“咱们太太一早儿就上府里去了,约摸也得到晚饭时分回来,姑娘不必太担心。”
“小心点儿总是妥当的。”
如今的母亲绝不会允许她插手外务,她一定要留神。即便母亲不在家中,也难保其他仆从瞧见,将闲话传进一众长辈们的耳朵。
这些账本,皆是薛家京中几处当铺的。薛宝钗将账本点了一遍,从前她只知道薛家当铺有个揽总的叫张德辉,据薛蟠说是个老成人,此时她一面核对着账目,一面便将几处把总买办的名字都暗暗记了,将来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她越是看下去,便越觉得这里面猫腻极深。第一,当铺原本便是个暴利生意,宝钗曾听家中老仆说起过,曾有人将价值千两纹银的琥珀对镯送到当铺里,结果五百两就买了,签的还是一笔勾销的死当,那卖东西的家道败落,急着用钱,也不管这些,后来这对镯子经过修护,又被转手出去,足赚了四五百两的银子。若是活当,若客人想要将所当之物赎回去,也总得多付上些银子才行。第二,薛家又是皇商,当铺都开在交通便利的显眼之处,收入就绝不可能低了。
而她手中的这些账本,倒有两家铺子是月盈余仅有二三百两的,即便将开店成本与支付的工钱都除去了,也不该只有这么少才是。账目做得倒是很漂亮,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但宝钗清楚,绝对有人在账目里掺水……
看来,是真有人欺负薛蟠年轻不懂事,在私吞银钱啊。
薛宝钗冷笑了一声,记住了这两家铺子主管的名字。
薛蟠直到两天以后才回来,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酒色财气”的糜烂状态里。宝钗等他酒醒了之后,背着母亲把账本交给了他。薛蟠接了,也并未问一句账头对不对,便要人送回各处铺子。
“有两家的账头不对,”宝钗告诉他,“你对孙财和吴仁了解多少?”
“也都是咱们家的老人了吧……”薛蟠晕沉沉地回答。
宝钗唤住那接了账簿,站在一旁的老仆:“你到了孙财和吴仁铺子里的时候,略略提点他们两句,就说你听到大爷有话,说这账目不对头,别的也不用多说。”
老仆忙应了。薛蟠回了房,自顾自要丫鬟开柜子,换了衣服出来,不知去哪儿赴宴了。
接下来的几日,宝钗装作若无其事,借着去贾府的时机悄悄打听,从一些仆妇的口中了解到,如今在外边,其他经商人家由未嫁女在外打理事务的例子的确不算少。毕竟,商人贩货逐利,心态原本就较寻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百姓更为开放和灵活,往往也就不会太将礼教规范等事放在心上。这些仆妇同贾府以外的人都有来往,对这些事并不以为异,只是有些人,如王善保媳妇表示这些女孩儿未免太不稳重,其他人倒也并不当一回事。
但薛家身为规矩森严的四大家族之一,却又与一般的商人世家不尽相同,贵族的积习已久,也习惯将女儿如笼中之鸟般禁锢封闭着。她薛宝钗若是想出去打理生意,那绝不是容易之事。何况,她如今还是待选之女,虽说她知道自己不会被选入宫中,但母亲却对她满怀期望,自然也不会轻易允许她外出抛头露面的。
那么,目前的她,也只能借帮薛蟠打理事务的名义,暗暗了解家族的生意,并暂且按兵不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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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走进她的房间,要她随着自己去贾府走走。薛宝钗倒也惦记着要去林黛玉那儿瞧瞧,便应了下来。母亲又让香菱拿上了一个小小的香木匣子,宝钗向里面看了一眼,只见软垫上摆着的是十几支银红堆纱宫花。
“这是宫里新法制的,”母亲说,“拿去给府里姑娘们戴倒是好的。”
皇商之家总能率先拿到些宫用的新鲜物件,自家留下一些多余的,也是常事。母亲见她向匣子里望着,便问,“你要不要?”
“不用。”宝钗摇头,她向来对这些小饰物没什么兴趣。女孩儿家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有什么用处,白白耽误光阴不说,自己的命运既无法掌握,美貌反而成了让男人觊觎的祸患……
母亲似乎也料到她会如此答复,正要将匣子再盖上。宝钗想了想,从匣子里拿了两支颜色较浅淡的宫花来:“妈,你要上老太太那儿去的吧?我打算直接去林妹妹那儿,这两支,我便拿去送她好了。”
“这样也好,那孩子素来是个多心的,若是让丫鬟就这么拿着送她去,难保会让她觉得咱们轻视了她。”
宝钗笑了笑,将宫花收起。
当她来到林黛玉的住处时,看到宝玉也正在那儿坐着,同黛玉闲话。见宝钗走进门,两个人都笑笑站起身来,宝钗将宫花从袖中取出,双手递给了黛玉,黛玉接在手里,似乎有些怔忡。
“怎么了?”宝钗微笑着问。黛玉回过了神,向宝钗道了谢,转手将宫花递给紫鹃,要她将其收进妆奁,又指了指宝玉,笑道,“宝姐姐你瞧,这个人如今也要上学去了,看来过不了几年,便会‘蟾宫折桂’了罢?”
宝玉白皙的脸蛋微微一红,只顾着笑,没说什么。
宝钗知道贾府里有一间家塾,薛蟠最近也进去上学,但不过是为了玩儿。薛宝钗总怀疑,薛蟠是看上了家塾里不知哪个清秀少年。只要有几分美色,无论女孩儿还是男孩儿,薛蟠都是爱的。
她随口问宝玉:“有人陪你去上学么?”
“蓉大奶奶的侄儿。”宝玉立即答了,看上去很高兴。
“啊,是叫秦钟来着?”宝钗想起,她曾听薛蟠对小厮提起过,说东府蓉大奶奶的侄儿生得十分妩媚……
“可不是么。”
“哎呀,我还真是没见过你对男人也这么上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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