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疑云(二)

薛蟠此时只盼着她应承下来,连忙说:“是是,我都依着妹妹。只是妈那边,咱们要怎么去说?”
宝钗思忖一瞬,道:“这样吧,等今晚吃过了饭,你先跟妈提起这个话头,到时候,我自有话去跟妈应对。”
薛蟠忙答应了。这一日晚饭后,他果然将话头提了起来。
母亲听了,当即将脸色一沉,很不赞成地反驳薛蟠:“孩子,你这话就不对了,你父亲是要你去营运生意,都是你自己平日里颠三倒四,不肯用心上进,如今倒要把事情交给你妹妹,成什么样子了?咱们家又不是那些没规矩的人家,怎好让你妹子一个未嫁女儿出去抛头露面?纵然你妹子有这个管事的能耐,起码也得等她出了嫁,再过上三四年光景,才让她慢慢接手这些事才对。不说别人,那凤丫头便是现成的例子。”
母亲误解了薛蟠的意思,以为薛蟠是要宝钗出去办事。但薛蟠原本就不善于应对,被母亲这样一说便呆若木鸡。宝钗忙向薛蟠递了个眼色,指望着他能奋发图强,再多说几句,但薛蟠只是愣愣地望着宝钗,那意思明显是要她上场与母亲交涉。
宝钗决定自己上场了。她耐着性子,等到母亲将一大套话说完了,才沉静地道:“妈,我倒觉得哥哥的话有理,如今由我来打理一部分生意,也未尝不可。”
母亲难以置信地望向她,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宝钗对此假装不见。
“不说别的,您看那旁人家的女孩儿,也有不少早早就参与家里生意的啊。让我来接手生意,总比如现在坐吃山空要强得多。到贾府来的这些日子,我也算瞧出来了,咱们这几家的人,好像总觉得钱是打天上落下来的,丝毫没个打算,古话说‘盛极必衰’,总这样下去怎么能行,能撑得到什么时候呢?”
母亲的脸色变了一变。正当宝钗以为母亲的态度有些松动之际,却听得母亲态度坚决地道:“那还是不行,你不能去。再说了,咱们家里有那么多的主管承局在,这么多年也都过来了,继续这样下去也无妨。咱们这样的人家,本也没有必要亲自去管理生意。”
“可那些主管和承局怎么能——”宝钗正想争辩,母亲却只是将头摇了一摇,表示事情毫无回旋余地,又叹道:“你还是回房去,同香菱跟莺儿好好学着做活计,别想那么多了。”
宝钗站起来。
“那些没出息的小活计,学来又有什么用?”她的语气不由变得稍稍激烈起来,“咱们家又不缺请针线上匠人的钱,至于那些贴身的活计,丫鬟们也都可以做了,何必用得着咱们自己动手?一旦到了境况艰难之时,女工针指并不能挽救什么,须得自己有大本事,才能扭转乾坤……”
“你要什么扭转乾坤的本事?”母亲并无忧患意识,不解地反问,“你即便再有本事,也不过是女孩儿家,总不能像男人们一样出去闯荡……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别忘了,你还是待选的呢,别忘了你女孩儿的本分……”
母亲一声令下,宝钗的计划完了。
薛蟠独个儿回房去生闷气了。宝钗心中窝火,不过她并不气馁,她认为只要她自己不肯放弃,机会就一定还会再出现。虽然母亲今日拒绝了自己,但她既然已将话撂给了母亲,往后再遇上什么事,母亲也未必就不会动念。
薛蟠也仍是一如既往,将账本等物交由她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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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些时日,宫中传来了喜讯,是贾元春晋封了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此事顿时便轰动了全府。而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热闹气氛中,宝钗和宝玉,是唯二对此事并无欣喜之感的人,宝钗是自未来而归的,早已知晓贾元春日后的命运,知道揭开那一层显赫的表象,贾元春也无非一薄命红颜而已,荣耀与生命都将如爆竹般转瞬即逝,况且贾元春与她没什么太深的瓜葛,对于贾元春的命运她便也无从插手,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至于宝玉,宝钗见他已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当中,终日心不在焉,不知有何事挂心。宝钗估计他可能是想念林黛玉的缘故。她自己虽然终日忙碌,但心上也一直挂念着林黛玉,也不知她在扬州怎样了。
好在,林黛玉不久后便回来了,当莺儿跑进屋来,告知她“林姑娘回来了”的时候,宝钗便当即搁笔起身,换上外出的衣服,赶去荣国府,与黛玉厮见了。
分别了数月,林黛玉的身量长高了些,气度也愈发出落得超尘脱俗,穿一身淡绿色绣有小小白花朵的衣裙。见到宝钗,她也显得十分信息,忙迎上来,牵住她的手笑道:“这段日子,我可是见天儿都惦记着姐姐呢,如今终于又见到了你。”
宝钗心头泛起阵阵甜暖之情,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温暖的话。她便也回握着黛玉的手,笑道:“我也是每日都惦记着你。”
林黛玉从扬州带了许多书籍来,她一面令紫鹃等丫鬟打扫着书架,好安插那些书籍,又自己开了箱笼,从中取出些用纸抱着的笔墨和精致的泥人儿,亲手交给宝钗:“这都是我带来给姐姐的,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罢。”
宝钗道了谢,令莺儿收下了。
两人携手走进了里间,黛玉坐上炕沿,又向宝钗谈起故去的父亲,不免落了些眼泪,宝钗忙替她擦泪,叹道:“妹妹也不要太伤心了,这眼泪,还是要尽量少流为是。”
“为什么让我少流泪呢?”黛玉笑了一笑,问道。
为什么?因为你是为还泪而来,眼泪就是你的生命,一旦这一世的泪流干了,你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这话宝钗实在不能说出口,警幻仙姑曾警告她,回到过去后,她绝不能泄露半点天机。所以宝钗只是叹息道:“这也不过是我一个人的傻心思,盼着你别哭,只是每日开开心心地过日子,那样我才能安生,否则我心里便始终是七上八下的。”
黛玉凝望着她,眼睛晶莹,半晌,她收敛了笑意,轻轻颔首:“既然姐姐这样说了,我便尽力为之吧……”
雪雁又将茶点送了上来,黛玉便从碟子里捡了一块印成菊花形的枣泥山药糕,问起了宝钗近来家中如何,宝钗便将自己试图接下薛家外务,却被母亲一口否决的事告知了黛玉。
黛玉咬着一块糕,默默听完了,叹口气道:“我就说我怎么一回来,便见姐姐脸色看上去有些闷闷的,原来是有这么回事。论理呢,这话实在不该由我来说,但你妈也真是太固执了,要你出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不止是我妈,”宝钗也轻叹道,“太太她们也都跟我妈想法一致呢,我瞧这几日,只要我上太太那儿去,她们那边就有不少人跟我旁敲侧击的,说些什么女孩儿家需以女红针指为要事,不可过多插手男人的事务之类的话……显然是我妈跟她们说了。”
黛玉双手抱膝,怔怔出了一回神,问:“姐姐往后,打算怎样办?”
“眼下也没办法可想,还是先如往常一般,等待合适的时机罢了。”宝钗轻叹。想想也真是可笑,在上一次的生命中,她始终恪守着闺训,因而日常从长辈们口中听到的也都是些赞美之词,但如今当她试图冲破身上的枷锁时,便率先感觉到了周遭长辈向她施加过来的沉重压力……
“我算是看明白了,女子即便恪守着闺训妇德,落一个好名声,也并没有什么用处。而有好名声的女子到了落难的时候,也并没多少人乐于帮她们的忙,”她对黛玉道,“实际上,自古以来那些薄命的红颜,倒有一多半是恪守着闺训妇德的,反倒是那些敢于无视这些约束的女子,却有可能得到一个比较逍遥美满的人生呢……”
黛玉微微一笑,眼光发亮,点头表示同意:“可不是么,那些能靠自己的能耐混出头的女子,又有哪个算得上‘好女子’呢?看来,女子要想过得快活,就不能追求做个须眉浊物们眼中的‘好女子’,柔顺自贬、乖乖听话认命……”
“我想,无论女子还是男子,都不该做个顺服听话之人。”
紫鹃抱着一些书籍从门口走过,黛玉正想说什么,见状便闭了口。宝钗瞧着紫鹃走过去,皱了皱眉,总觉得好似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便扭头问黛玉:“咱们先不提古事,妹妹这一回,便只带了这些书籍土物回来吗?”
黛玉意味不明地挽了挽唇,笑道:“可不是么,不然姐姐以为还能有什么?”
宝钗心头的疑团更大,她记起在上一次的生命中,似乎有谁曾对她说起林家穷得不行,当时她听见,倒也并未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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