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射伤

清州十二月,大雪纷飞。
街道上的积雪积了一层又一层,雪天路滑,医馆的客人也断断续续。
小伙计才送人一批客人,正打算暖暖手,门前突然来了两匹骏马。
前头马背上的男人颇为高大俊朗,只是此时面色严肃,神情紧绷,在他的墨色披风下还裹着个人。
只见他跳下马背,双手稳稳抱住怀中的人,大步往门内走来。
“掌柜太夫可在?劳烦帮我瞧一瞧!”
他声音略带急切,伙计也瞧见了他怀中的人,是个身着白色袄裙的姑娘,她头发微乱,五官姣好,双目紧闭,面色却苍白如纸,右肩处那血淋淋的箭头实在令人触目惊心!
“在在,客人请稍等。”
伙计自知箭伤最为难治,立马绕到后门去喊师傅。
跟着进来的韩靖长长的呼出一团白雾,面色有愧,语气颇为低落:“将军,这事怪我,若不是我心血来潮邀你去狩猎,也不会出这等意外。”
他们随着伯安侯班师回朝,路过清州,大雪不好赶路,在清州府安顿休息。
一帮大老爷们闲着也是闲着,韩靖索性约大伙去雪山林打猎。
原本将军要射的明明是一个胖嘟嘟的大白兔,哪里知道季将军出箭后,突然就窜出一团白影向兔子扑去。
急速飞行的箭正好射中了那团白影,两人当下跳马一瞧,那白影赫然就是个娇滴滴的姑娘!
“这确实是个意外,怪不得你,无须有愧,倒是我……”
季望殊瞧见那带血的箭头,就不由得心里一紧,他行军打仗十年,杀敌无数,心胸坦荡,何曾杀过妇孺,更别说这个娇滴滴的姑娘了?
他还记得这姑娘昏迷前的那双眼睛,是怎么样的呢?
那是一双秋水眸,干净纯粹,盈盈泛着水光,一记幽怨的眼神愣是让他有种看负心汉的错觉。
韩靖身为他的副将,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想劝说一番,后堂的老太夫已经掀门帘出来了。
“箭伤最为棘手,还请两位随我到后堂治疗。”
后堂有专房看病疗伤,季望殊将怀中人侧放于小榻之上,一块羊脂白玉佩从她怀中掉落。
季望殊愣了愣,随手替她放回腰带中。
她的白色袄裙已然是血迹斑斑,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看起来年纪不大,顶多不过二八年华,这使他心中愧疚更甚。
老太夫用剪刀剪开她箭头周边的布料,半个肩头完全裸露。
季望殊与韩靖识趣转过头,而后听得老太夫一声轻叹,“箭头只穿出一半,正好卡在肩胛冈下窝处,可开刀拔出。”
闻言,季望殊不禁嘱咐一句,“太夫尽管用最好的药,请一定要救好她。”
老太夫瞅一眼那高阔的背影,抚着胡须问一句:“敢问郎君与这姑娘是何关系?”
韩靖意味深长地瞄一眼季望殊的脸色,见他英俊的眉目微微皱起,怕是在犯难。
“并无关系,只是无意中伤她,心下有愧。”
季望殊确实不明白老太夫为何会如此问。
然很快,老太夫就告诉了他答案。
“既是你中伤的,那箭上的倒刺是何方向,你应是最了解,老夫前几日伤了手。
开了刀需要一气呵将箭连断杆一块拔出,届时,还需郎君相助。”
薄刃的刀尖切开患处,血流更甚,老太夫两手并用,伤口开得差不多,用眼神示意季望殊动手拔箭。
季望殊避无可避,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伸手捏住箭头。
一使力,将箭连杆拔出,皮肉撕裂的声音在他听来尤为清晰,有几点温热的血珠溅到他脸上。
季望殊还是第一次闻到了带香的血。
三日后
大雪已停,骄阳绽放的光芒开始融化树上的积雪,幽静的梧桐巷里,路面潮湿,印着狗爪印子。
突如其来的犬吠声打破这的安静。
“萌塔,别叫!”
牵着小狗儿的清瘦姑娘呵斥它一声,那狗儿极不情愿地呜咽一声,蹲下又起身,尾巴摇得欢快,两只前爪扒拉眼前的院门。
这抓挠的动静比姑娘敲门的声音相持,让人无法忽略。
千扬打开院门,见着这一人一狗,遂问道:“姑娘可是有事?”
“我……”
莲筝还没来得及说她要找自家小姐,脚边的狗儿一个呲溜就闯了进去,直往西厢房里头奔去。
莲筝心下着急就要跟上,被千扬一拦,“内有病者,姑娘怎么乱闯?”
“这位大哥,那是我家姑娘养的狗儿,她已经失踪好几天了,今日我来医馆抓点药,它顺着味就跑过来了,我拦都拦不住。”
“你家姑娘?”千扬沉思,打量起她来。
这时,西厢房里正好传来季望殊的吩咐,“千扬,让她进来。”
将军开话,千扬只好让路给人进来,“且跟我来。”
西厢房内,老太夫正给榻上之人查看伤势,把脉,翻眼皮,一系列检验后。
老太夫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说道:“这姑娘脉像无异,伤口也并未恶化,若是今日子时前还未醒,还请郎君按照老夫开的方子换一副药剂再喝上几日。”
季望殊接过他递来的药方收好,被他按奈在脚边的狗儿终于迫不及待地冲到榻前。
它前爪爬得高高的,嘴里哼哼唧唧,异常兴奋。
莲筝进来就看到这狗儿尾巴摇得欢快,定眼一瞧,那床榻上躺着的人不正是自家的姑娘吗?
“姑娘!”莲筝扑过去,泪花在眼里打转,“莲筝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旺旺!”狗儿叫唤几声附议。
季望殊给千扬使个眼神,后者会意,带着老太夫先走人了。
“你们是谁,为何我家小姐会在此昏迷不醒?”莲筝反应过来进行质问。
季望殊简单解释道:“季某打猎时误伤了她,如果姑娘确认这是你家小姐,还请多加照顾,季某就在东厢房,若是需要什么,可随时来寻我。”
莲筝不说话了,她家小姐出逃还不是被逼的,眼下大难不死,这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
思忖一番,莲筝突然跪在季望殊面前,“公子伤了我家姑娘,又救了她,还特意寻了这处院落为我家姑娘养伤。
说明公子不仅长相俊貌且品性端正,若是可以,莲筝请求公子带我家姑娘远离清州,走的越远越好。”
季望殊抬手,虽被这突兀的一跪理不清原由,还是让她起身说话。
莲筝这才站起来,对着他道出自家小姐的身世。
榻上的人乃是清州览西县富商耿家的三小姐度香郁。
当年耿老爷经商路过锦州时对她娘度氏见色起义,又见度氏带着她一个三岁小孩孤儿寡母的。
便千方百计地强纳度氏为妾,并想让度氏为他生个漂亮的大胖小子。
只可惜度氏多年未孕,后来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直到三年前去世。
留下十二年华的度香郁一个外人血脉在耿家,日子越发难过,势利的主母还有意想将她嫁给县老爷做小妾。
可因为家中的两个儿子对度香郁也有贪念,跟她闹得厉害,这才耽误了做决定。
知道主母打算的度香郁趁机逃了出来,沦落到如今受伤的局面。
“你说的这些,季某会去核实一番,若为真,季某自然要帮。”
莲筝听得季望殊愿意相帮,心下感激,连连道谢。
季望殊表态后便先出了屋,不忘让千扬去查一番。
很快就有了消息。
“禀将军,确实如莲筝说的那般,耿家的三小姐丢了,正在私下悄悄查找呢。”
季望仰天呼出一口气,才道:“在她醒之前,先别让他们找到。”
“属下会盯着他们的。”
“嗯。”
季望殊现在愁的是度香郁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只有她醒了,才能询问她的意见,是否愿意他出手相帮。
如果说之前只有愧,那么现在更是多了份怜悯。
这个战场上杀伐果决的男人因为愧疚,不放心将昏迷的小姑娘交与他人照顾,便亲自选了这幽静的巷字之地让她养伤。
又请老婆子照顾她喂药擦身,自己则住在东厢房等待人醒,好有个交代。
用韩靖原话说就是:“那姑娘,姿色很不错,你就不怕交给他人后人家会起歹心?
说不定趁她昏迷买到什么窑子歌馆里,那不是害了人家?怎么说也是你伤了人家,起码得有始有终才好。”
季望殊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便默默在这小院守了三天。
这日季望殊从外边回来,听说度香郁醒了,他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神色,抬步走到她厢房门口前。
千扬先是对着他抱拳:“将军,你稍等,她那丫鬟刚给她端了碗粥过来,估计还没喝完,你且等等。”
“嗯。”
就这般,季望殊在外顶着寒风等了近半个时辰,脸上没有任何不悦,这倒让千扬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这粥不至于吃那么久吧?
就在千扬想上前敲门的时候,莲筝打开门帘出来了。
“季将军,我家姑娘请你进屋说话。”
莲筝说完,也从屋里出来,这是打算让他们两人私下谈?
季望殊一时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脑海里不禁想着,他以前单独和一个女子谈话是什么时候?、
随即他想不起来,于是脸上的神色又绷紧了几分。
“度姑娘,你可还好?”
季望殊并未靠近她那边,站在离榻一丈开外的地方,微微地敛下眉目。
“是你伤的我?”
度香郁身姿半卧,身上盖着棉被,一头乌黑的柔发散在肩头,衬得她白净的小脸更加小了。
她看着季望殊装束利索,气质斐然,却是不敢看她,度香郁抿唇,想要再说什么,却连着咳出好几声闷咳。
听得季望殊都忍不住皱眉,抬起头来,见她一脸痛苦地捂着肩头,愧疚的情绪再次席卷他的内心。
“天寒,姑娘还是不要久坐,小心着凉了,是我伤了你,姑娘若是需要补偿,我可以适当允诺。”
这人还挺有分寸,还知道加上“适当”两字,是怕被她讹了去?
度香郁咳得眼眶微热,这次受伤,确实不在她的念想之中,当时她对这个一面之缘的将军存几分好感,想要找个机会向他抖出耿家的密事。
但还没等到她守到机会,就再次被主母的人盯上,不得已她到逃到密林中躲了两日。
在天寒与饥饿之间,她从山洞里出来寻食,看到一只白兔,她潜伏好久,准备扑向兔子的时候,突然地就被射了一箭。
晕过去之前,她看到抱住她的人是这位将军,还没来得欣喜,就被巨大的疼痛给疼地喘不上来气,只能十分惋惜地闭上眼。
没想到睁开眼,就知道了伤她的人与救她的人,都是同一人。
“如果,我想要的补偿,远比带我离开要复杂得多,将军也能帮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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