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卤煮

花市草桥鲜鱼口,牛街马甸大羊坊。鲜鱼口,就是北京非常古老的小吃街了。
成市于明正统年间的鲜鱼口,汇聚了非常度多的老字号饭铺,还有各种戏园子、茶楼、各种小食摊,热闹非凡。这里是最真实、最有烟火气的北京,在这里,便能找到你想要的关于北京的所有的东西。
脸上挂着两条鼻涕的小乞丐穿梭在馄飩摊和卤煮火烧摊中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插冰糖葫芦的杆子,又穿过豆汁摊,破破烂烂的手袖一带,险些弄掉了豆汁摊的粗陶碗。
豆汁摊老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撸撸袖套,抬起大巴掌就往摊子上溅出的豆汁抹去,边抹边指着那小乞丐骂:“诶?跟谁照眼儿呢!”骂完两手顺势在本来应该是白色的黑黄围裙上抹了抹。
乞儿被骂,顽皮地一吐舌头,转身跑走,扭头,就撞在迎面走来的人身上,给那人笔挺的西裤上撞得两道鼻涕印。
一抬头,看见是个洋人。那人身材颇高,肩膀也是又高又宽,腰却挺细,身着一套熨得笔挺的深色的英式西服,系着一条时髦的矮领带,一双看起来极其柔软的皮鞋擦得锃亮。他看起来就是二十岁上下的样子,一头金灿灿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地贴在头上,露出光润饱满的前额。下面是两条匀称的长眉毛,使得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显得风雅而温柔。
可是小乞丐哪里能感受到洋人的风度,简直吓坏了,眼圈一红,马上涌出滴滴答答的眼泪,边哭边朝他作揖:“洋爷爷饶了我吧!我娘死了,还有弟弟妹妹那,我……我给您洗……”
人群渐渐聚拢过来,仿佛不怀好意地要看凶神恶煞的蓝眼睛黄头发的洋阎王爷如何生吞活剥了那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
这边,大春眨眼就不见了,剩依依一个人拥挤在闹市人群中,又不敢走远,怕他回来找不着,只得踢着地上糖葫芦的棍子,一会儿摆个八字,一会儿摆个二字。听得那边喧闹,忍不住好奇地挤过去——咦?那不是昨晚上看见的那个蓝眼睛洋人嘛!
只见那洋人有点不知所措,指指衣服指指那孩子,又摆摆手。小乞丐看不出他要做什么,只知道洋人是万万惹不得的,摆手莫非是不要这衣服了?这可怎么赔得起啊!顿时觉得五雷轰顶,跌坐在地上,只知道眼泪咕嘟咕嘟地冒。
那洋人一看,更着急了,赶忙蹲下,牵住那乞儿脏兮兮的小黑手:“不要洗不要洗,没关系的!”见那乞儿不敢相信,只是愣愣地坐着。洋人抓了抓头站起来,从围观的糖葫芦小贩架子上抽了三串糖葫芦:“给你 ,还有你的弟弟妹妹。”
那乞儿楞了一阵才接过来,连忙磕头:“谢谢洋大人!!谢谢洋爷爷!”然后欢天喜地跑了。
柳依依心中涌起一股温暖,为那小乞丐感到幸运,又感到有点惊讶:这洋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洋人不都是来中国开教堂,美名其曰是传教,其实是偷捉小孩子去吃的吗?
围观的人群见没有期待的那种洋人恃强凌弱,暴怒小叫花子的行为,觉得毫无戏剧性,一哄而散。
“柳依依先生?”那洋人突然看到了准备转身离去的柳依依,面露惊喜的神色:“我刚刚听完你的戏!”——中国话说得可真好,还知道用“听”戏。
洋人看起来有些兴奋,脸都红彤彤地:“真是太美了!”
“听”戏?“美”显然是“听”不出来的。这洋人,只知道“听戏”这个词,却显然根本不知道听戏的方式。回想到那双直愣愣的眼睛,柳依依别扭地咧咧嘴,算是笑了一下。他最怕被戏迷认出来,一被认出来,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当然时常也有戏迷悄悄溜进后台来,非要一睹他洗尽铅华后的样子。特别是来讨要小像的女戏迷,一见他,就拉住不放,语不成句满脸通红。也常常有在戏园子门口一直等着,几个小时在所不惜,死活要见他一面的;还有差人送来点翠头面、金钗银钗、首饰匣子的,阔的不得了的。各式各样的戏迷,哪样没见过?但被一个洋人赞美得那么直接,毫不修饰,还是头一次。
洋人朝他伸出一只手,绅士地笑道:“我叫富兰克林,从英国来。很高兴认识你。”
很高兴认识我?可我没什么兴趣认识你呀。柳依依心里这么想,可没好意思这么说,也没打算和他握手,只是礼貌地笑笑,手还是垂在腿边,答道:”您好,富兰克林先生。“第一次近距离看洋人的手,原来也是五根手指,不过看起来既宽大又厚实,在冬日似乎还散发温暖。
富兰克林手举在空中好一会,也不见依依伸手来握。
是不是说得太直接,冒犯到他了?毕竟中国人都是既含蓄又内敛,又害羞又古板。赞扬女子的美貌,非要用月和雁来遮掩。况且,一个洋人,大抵对京戏也不甚了解,一个人跑到戏园子听戏,是人大概都会觉得怪异。
想到这里,只得放下手:“久仰柳先生,鄙人今天第一次到戏园子听您的戏,只觉耳目一新,感叹您服饰的华美。”
依依只觉得他的赞美驴头不对马嘴。一拱手,瞬间忘了洋人的名字,富什么来着?“多谢,富……先生。英国人也听戏?”
“英国也有戏剧、歌剧,中国的京戏在报纸和杂志上见过,这是第一次听。”富兰克林见他神情疑惑,恐怕他以为自己是有什么企图的歹人,便说出来听戏的缘起:“我前天在天桥,见一位少年对一对妇孺出手相救,心中仰慕不已,后来听围观议论的人们说是柳先生您出手相救,所以慕名而来……”
原来是这样。不过从刚才他对那个小乞丐的大度来看,大约……也不会是什么坏人。
刚想接话,只听得一阵咕噜噜的声音,似乎是那位富先生的肚子响了起来。富兰克林这才想起来,一大早出来散步,顺便想来观察观察北京人的早餐风俗,到现在什么都还没吃,所以肚子开始抗议了。
柳依依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这家伙是饿了,才来鲜鱼口觅食的吧。眼珠一转,突然心生捉弄,双手笼在袖子里,小老头八卦一般地悄悄靠近富兰克林的耳朵根:“哎,你知道吗,老北京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吗?必须是卤煮火烧!还得配着豆汁——刺溜!这还不够,得加两个焦圈儿,这就是老北京地道的吃法了。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呢!走,我请客。”
卤煮是北京的小吃,光听名字,除了北京人,都不知道这样东西是个什么吃食。而且,在外地人眼中,卤煮就是黑乎乎、臭气熏天的一包污水。扑面而来的腥臭,夹杂着猪下水大肠里面没有清洗干净的说不清楚的味道,再加上一个火烧——就算是放了多少八角、草果,只要放到卤汤里,就立刻被同化成一样的味道。再加上生蒜和韭菜……这味,外地人都受不了,更不用说外国人。
见那富先生一脸憧憬的样子,柳依依顺势把他引到小肠陈卤煮摊前,用手袖随便擦了擦,让他在油腻的长凳上坐下:“老陈叔,您给来一碗卤煮。腐乳、蒜汁多要。”
“好嘞,小柳老板!今儿不上戏呐?正琢磨着晚上听您去呢!”卤煮摊的老伙计手艺娴熟,一眨眼,一碗冒着热气的卤煮就摆在二人面前。
依依谢过老伙计,转身看着表情有些扭曲的富兰克林:“您慢慢享用,富……富……富什么先生。”依依心里已经笑得快抽了,表面却郑重其事,拱了拱手,转身作势要走。
“柳先生,这……真的是北京最好吃的东西吗?”富兰克林抽了抽鼻子,想要伸手掩鼻,又觉得有失礼仪,忍住,但是胃开始诚实地翻腾起来。
在英国,鸡或者别的什么动物的内脏几乎是不吃的,用框子装着随便扔在街边贱卖。鸡煮好,汤倒掉,只吃鸡肉,这样的事叫中国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所以对鸭胗和鸡爪子都没吃过的英国人来说……富兰克林的脑子里不知怎么的竟然浮现出了在比利时法兰德斯战场上,德军对法军首次使用的黄绿色的化学毒气。
“那是自然!”柳依依一本正经地努努嘴,“记得还有豆汁和焦圈儿呐。我还有事,先走了,您趁热吃,别忘啰!”说完便扔下那人扬长而去。
余光,见那人正端坐在长椅上,眉头拧成个麻花,一个大拳头正举着筷子踌躇。
后来,柳依依想起这一段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里偶尔闪过一丝愧疚——他明明早已知道卤煮是个什么东西,却还愿意随他演这么一出戏。但,这一丝丝愧疚又被捉弄的快感马上冲走。
你们的黑布丁更难吃——扯平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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