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和解

没有人能选择身世,没有人能选择父母。不是每个孩子的父母都给你遮风避雨,有的人只是把你生下来,仅此而已,而有的更过分,只是把你当作欠了生养债的赚钱机器。所谓家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别人。谁会真正爱他关心他?不过是把他当摇钱树罢了。赚得盆满钵满,背后还偷偷笑话他是个既要走唱又要坐娼的下贱货。
只有小樊川,永远像个小弟弟一样爱着他,从来不因为他成角了,跟他索取任何东西。可如今,连他也觉得自己脏了。
何世芬在柳依依的肩头平复了好久,这才缓缓讲出辉煌的戏台下无奈的全部缘起:红的发紫的世芬,表面上风光无限,却摊上一家子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家人,生生把他逼进火海:
搓麻绳的世家,突然出了只下金蛋的鸡,一家人都巴不得赶紧杀鸡取卵,落袋为安。才刚开始红,何世芬就把包银大部分都给了家里,麻绳世家,生活一下子变得阔绰起来,简直是有钱不知道怎么花,于是就乱花。
偏何世芬又从小就是一个温顺恭敬的孩子,自然是先孝敬家长。先是给自家买这买那,然后他娘买了一堆金银首饰,就为了到处显摆。他爹,什么都不懂,偏要跟人家炫耀有钱,学人家买古玩,把何世芬血汗钱不当数,最后被骗得血本无归。
接着,那个花天酒地,吃喝嫖赌的弟弟世缘又去磨叽他妈,让他出钱给买房置地娶媳妇。世芬忍无可忍,跟他们说不要再折腾了,他妈声泪俱下,以死相逼,说他不孝,翅膀硬了就不管生养的恩情。
他娘求他的时候说:“世芬,你就这么一个弟弟,你不照顾他谁照顾?他不像你一样有本事,能赚钱,天天就是偷鸡摸狗,也不干点正经营生。娘求你帮帮他吧,不然他可连姑娘都娶不到了。等我一闭眼,这可怎么办啊!”
“我没给过他钱干正经营生吗?给他开铺子,做小买卖,还没等收得货款,竟把货都当了去八大胡同风流快活。”
他妈理亏,只哭,边哭边说:“我知道他不干正经事啊,有什么办法呢,可他是我的儿子啊。”
何世芬背过去,心都在滴血。“难道我就不是你的儿子吗?”可这句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家人每次跟他要钱,都说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却是穷无止境。
这一来,便把何世芬生生地逼进了相公堂子。那个大雪天,载着世芬的小汽车停在私寓门口。
何世芬记得那是一个小巧的洋楼,似乎门口还有个长着翅膀的胖小孩雕像。后来,他就只记得他直挺挺地躺在软得能把他吞了的大床上,四周萦绕着迷离的雾气和鸦片的异香。
那人朝他喷出一口烟,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从他的七窍里爬进他的身体抓住他的内脏,于是他的魂魄便悠悠然然地离开身体,飘飘欲仙……一步错,步步错。错到回不了头——有时是别人不让你回头,有时是你自己真的回不了头了。
他们怎么竟舍得这样对世芬?柳依依想起来,从前去世芬家玩,他娘就特别宠世缘,家里大小事都是让世芬做,把世缘养成穷人家的少爷。同是戏子的依依感同身受,世芬的钱并不是上台随便吼两嗓子就轻松落袋的,那都是混着血、泪,甚至要搭上性命的辛苦钱。
柳老公和樊川,跟他非亲非故,即使最后过着这么落魄、朝不保夕的日子,都不想增添世芬的负担,只是发自内心的爱他,而他亲亲的家人,竟然会生生地把他逼成这样。
和世芬分开的这些年,所幸自己只是练功的皮肉辛苦,比起世芬一步一步走向深渊的内心折磨,似乎还要轻松得多。
柳依依捏紧了拳头,心里一阵闷疼伴着酸楚。可就算是逼不得已,也万万不能去干相公那种事啊。
何世芬的眼泪把他的衣服晕湿了一大片,抬起头来,已是双目肿胀:“你知道么?我让你跟我配戏,就是不想让你走上我的路,要脏我一个人脏便罢了。”他缓缓地站直,捧住他的脸——小时候对他说教的时候,世芬总是这样。
何世芬清清嗓子,语气变得坚定:“樊川,趁我现在还能护住你,你要拼命地成长,长成谁也不能轻易撼动你的参天大树。因为我希望你,永远都是那个爱唱戏的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樊川。”这一下,换成柳依依泪崩了。他何德何能?一条生下来就差点一命呜呼的贱命,在这乱世之中遇到柳老公、世芬哥?这些恩情,几辈子都还不完啊。
“世芬哥,我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还这样对你。你别难过了!都怪我,我……我一定好好跟你配戏,好好跟你唱,咱们好好唱,好好挣钱,何世缘再来找你,我去给他两个耳刮子。你别去服侍老斗了好不好……”
大春穿好戏服过来,站在门口看见哭成一团的兄弟两,却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何世芬在他心里的分量,也知道他和世芬和解意味着什么。
大春越过抱头痛哭的那两人,往窗外瞧去,蛰伏了一冬的柳枝正轻轻地随风舒展,树丫上有个鸟窝,大鸟不知道从哪里衔来食物,正在哺喂嗷嗷的小鸟们。大鸟扑棱棱地挥动着翅膀,将树叶扇动得轻轻摇晃。
真好。
有家人,真好。
隔天,戏开锣了。赵喜福早早地就来“把场”。却不是一本正经地在那板着脸指点,而是帮着勾脸、贴片子、梳头、倒水,全没一点师傅的样儿,像是个跟包的。
大春和依依被他打骂惯了,反觉得似乎一座泰山压在他俩头上,大气不敢喘。可有他镇着,又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赵喜福心里老早就自信他俩功夫瓷实,唱腔灵动,想着总有一天能惊艳京城。话是这么说,但这次,赵喜福心里也是没底的。平时小打小闹,都是天桥撂地卖艺唱几个子儿的赏钱,或者跑几次码头,经验也不是没有,但这个阵仗去实在有些心虚。都怪这关乎春云社命运的重大时刻来得有些措手不及!
赵喜福觉得口干舌燥,黄豆大的汗珠不断地冒着,真真比自己上台还要紧张几倍。衣口松了几次,都快要露出膀子来了,还是直流汗。气的直骂:“这刚才几月呢?就要热死人啦?真是棺材肚里烧纸宝!”
开戏了。赵喜福躲在“守旧”后头,掀开一角偷看。只见许仙提了一只篮子,装着香烛,坐着船来到金山脚下,上山烧香去了。这时,虾兵蟹将也一齐出来,锣鼓熏天,白蛇、青蛇一前一后地出了场。
白蛇一出场,立刻是一池子的叫好声。二蛇划着小船,来到金山脚下,青蛇把船靠了岸,白蛇蹬岸,青蛇来到金山寺前喊叫许仙。
池座子里的资深戏迷票友议论纷纷:“这青蛇没见过啊。”
“是啊,从来没见过。”
赵喜福溜进池座子里,听得旁边的人讨论:“这小青蛇,身段不错,扮相也好!”
有人附和着:“真是不错,嗓子也脆。是个好角。”
顿时心里跟喝了蜜一样。
台上,依依正跟着梆子眉头双蹙,圆睁杏眼怒冲天,牙关咬紧,眼睛一眨不眨,逼视负心的许仙,唱“西皮快板”:
“既是常把小姐念,为何狠心去参禅?
小姐与法海来交战,为何站在秃驴一边?
花言巧语将谁骗,无义的人儿吃我龙泉!”
“好啊——!”一个彩声从赵喜福邻座的老北京口里叫出来。
赵喜福一看,这可是个鼎鼎大名的行家!这回错不了,这一生一旦,在京城里可算吃得上唱戏这碗饭了。不知不觉地,笑意爬上眉头,又赶紧忍住。小孩子嘛,千万不能太给脸,一给颜色,立马就尾巴翘到天上了!一定得压着点:这出戏,就勉强算是合格吧。于是,心里高高兴兴,表面却眉头紧锁地坐在那,边和着拍子边在鸡蛋里头挑起脆骨来。
散了戏,有好些戏迷都对这脸生的青蛇和伽蓝印象深刻,鼻子尖的,已经跟戏园子经理打听起他俩的来路。酒香,也得挂出个亮眼的招牌不是?整天藏在巷子里谁会知道呢?
赵喜福心情好,春云社也跟着过了几天舒心日子。
柳依依更是舒心。自打跟世芬和解后,看什么都顺眼极了。天是蓝的,草是绿的,分到手的包银也是亮堂堂的。不过,包银还没有捂热和,就变成了各种煎饼、杂糖,统统进了戏班子的饿狼们肚子里。
少年们好久不曾吃过这些玩意,香得吧唧吧唧,对他俩表示羡慕极了:“你俩倒好,我们十好几个,就挑了你们俩。”
赵师傅板着脸过来,拎着戒方哄散了少年们:“看什么?不过就是给位角儿配了个戏,多大个事?那只是叫他俩见见世面!还真当自己是矮子上楼梯——步步高升了啊?管好你们自己。只有功夫练得瓷实了,才能上得台。练你们的去。”
于是,又周而复始地开始了基本功的训练。一条条的腿一字排开,搁在横梁上,身体往下压去。
赵师傅站在后头,背着手走来走去。
柳依依腿有些痒,晃了一晃,脚松了松,立马被他看见。
管你刚挣了多大的面,一戒方。还站不稳?一戒方。腿还是没绷直。一戒方。
别的少年们看了,都吐吐舌头,于是都一丝不苟地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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