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上洋馆子

作为唱戏的角儿,是不能喝“来历不明”的水的,怕人在里面下了药,药哑了吃饭的家伙。所以,才有了“跟包”这一职业,替角儿们跑腿、贴片子、穿戏服,顶重要的就是保管着喝水的水杯。
柳依依一轱辘站起来,还没卸妆的小青花容失色,刚想用手指他,又怕他会一生气就拿手里的文明棍打人,于是把手背在背后:“你你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富兰克林觉得他问得好生奇怪:“我是走进来的啊。”
“你你你进来做什么?你你你手上拿着什么?”
“这是水杯。”富兰克林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桌子上,哭笑不得:“刚刚我进来,听见你说口渴,便倒了杯水给你。”
柳依依偷偷地清清嗓子,嗯,倒是没哑。又想起那天他给那个流浪儿买糖葫芦的事,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人。于是砰砰直跳的心渐渐缓和下来。
“富……老富先生,谢谢。”大小也是个洋人,估计没人敢拦他,他就直冲冲地进后台来了。
“其实今天来,有件事求您。”富兰克林那笔挺的西服一个褶子也没有,直挺挺地站着。那会的人,都觉得洋人很可怕。头发五颜六色的,裤腿上都有一根直线,手里随时都拿着一根打人的“文明棍”。他们都有两撇八字胡,胡子非常硬,硬得胡稍可以挂灯笼。他们的腿是直的,不能弯,只要把他们绊倒,他们就爬不起来了。
求……求我?柳依依压力倍增。
柳依依突然很想把富兰克林绊倒看看。
回过神,赶紧说:“富老爷客气了,有事您说话。”您洋大爷,我还有什么要你求的?直接说不就完了。
“前几天在鲜鱼口,有个小乞丐撞到我衣服上吓哭了的这事,你还记得吧?”这怎么能忘。要不然还以为洋人都是吃小孩的呢。“那个孩子家太可怜了,双亲都去世了,还有弟妹要养活,连吃饱饭都是奢望。柳先生您这不知道缺不缺一个跟包的?能让那孩子家吃顿饱饭就行。”
外国人自前朝乾隆爷那时来,只知道传教,说是拯救万民,结果还是在乱世中被他们劫走无数珍宝。说实话,向来,对外国人是没什么好感。可这英国人确实颠覆了之前外国人留下的印象。
见他发愣,富兰克林想他不会同意。在这乱世中添一张嘴,可不只是一张嘴,还有他背后的整个家庭,囫囵地整个都得背上。
“跟包的倒是用不上,”柳依依还是少女小青儿的扮相,嗓门却是个男人,叫富兰克林听着变扭:“你别听人家叫我小柳老板什么的,我跟角儿差得还远呢,差得有北京到伦敦这么远。我还没资格用跟包的……”他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倒是缺个能干干杂活,打扫打扫的小杂工。如果能贴贴片子什么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富兰克林喜出望外:“多谢柳先生。”说罢,朝门口走去,招招手叫进来一个孩子。那孩子十岁上下的样子,穿着一身崭新的小棉袄,梳两个小辫子,鞋子也是新的,害羞的不敢抬头,两个脚尖尖对在一起,两个食指搅着衣角。
啊?是个女孩?依依吃惊,那天在鲜鱼口没看清,还以为是个男孩。女孩也得出来讨生活,乞讨养活弟妹,这世道,可真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人。
“别害羞,你叫什么?多大了?”
“我……我叫立夏,立夏那天生的,妈妈就管我叫立夏。等到立夏,就九岁了。”一口气说了四个立夏。
“你别害羞,立夏,从今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等我成了大角,叫你天天吃好吃的。”柳依依弯下腰来,平视着那孩子,想起自己小的时候,起码还有人疼,这个孩子,连疼的人都没有。
那孩子噗通跪下,朝柳依依磕了个头,带着哭腔:“谢谢您柳大爷,我服侍您一辈子!不,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服侍您。”
柳依依猝不及防,赶紧拉住她:“哎,快起来,立夏,我这不还什么都没给你嘛。”孩子抬起头,泪眼婆娑。柳依依这才看清她,挺好看一个美人胚子,尖鼻子细长眼,眉宇间竟有点自己的影子。“别叫我大爷,我没长你几岁,跟富老爷一样,叫我个先生得了。”
富兰克林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心想回去得赶紧把这件事写下来,当做社会人类学论文的一个案例。这柳先生,气度不凡,为人又这样谦虚善良,跟自己认得的传统中国人的形象真是全不一样。
这个当儿,大春和何世芬进来了,看见富兰克林,吓得脸色发白。曾经听说过,有德国人进戏园子来看戏,误以为唱旦角的是个大姑娘,跑到后台去求爱,语言又不通,跟他怎么解释那是个大男人都没用,为这假凤虚凰的事搞得差点打起来。洋鬼子嘛,谁敢拦。
大春和世芬大步流星走上来,一人一边,把柳依依完全挡在后面。
大春粗声粗气,对着他比比划划,又指指依依:“洋大人,您——听得懂吧?这是个男人,是个真男人——”拍拍他平坦坦的胸,指指窗外,“大姑娘,外边,八大胡同——怡红院——花满楼——”何世芬嫌他说的不清不楚的,挂上招牌的媚笑——毕竟没有几个人能抵挡住他的这个大招:“这位洋大人,这里是戏园子,唱戏的都是男人,您找错地方了。”
富兰克林尴尬地笑了笑,流利地回答:“不,你们误会了,我知道柳先生是位绅士。”言语中,竟然还带着京味。
依依一看这架势,赶紧拨开两人道:“哎呀,熟人。这位是富兰克林老富先生,英国人,前几天刚认识,今天他给我送了个可爱的小杂工,以后可就用不着你啦大春哥!”柳依依把立夏拉到他俩面前,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两人看见立夏的脸,也都觉得有点柳依依的影子。
大春心里直嘀咕:这怎么就叫用不着我了?什么时候认识的洋人?我怎么不知道?
柳依依本来想再多说一些富兰克林,可发现自己就知道他这么点信息,只得道:“上回请他吃了碗卤煮,他觉得好吃,来谢我呢。是吧老富?你们英国人怎么这么客气,没事,下次我还请你,啊!”
富兰克林一听,吓得一激灵:“别!”看样子,这柳先生对自己印象不错,大概是可以当成朋友相处,那以后吃饭聚会肯定是免不了的,既然这样,还不如先下手为强:“不……我是说,这次该到我做东了。就算庆祝立夏应聘成功了。那么,就今天如何?可否请三位先生一同赏脸?”
一碗卤煮换一次上馆子,挺划算。何世芬叫来跟包的虱子,让他备下两辆骡车,刚想嘱咐富兰克林上车要诀,只见他一手按着车辕,身子一斜,纵身就坐上了车沿,再倒着往里,退到车厢。简直轻车熟路。要知道,骡车车厢拥挤,很多外地人来到北平,不知道要退着进去,一股脑地扒进车厢,就再也转不过身来。
吃饭的地方挑在一栋气派的四层楼的森隆饭店。这家饭店来头可不小,有中餐,有西餐,还有素食。各王府贵族,都是这里的常客,招待外国友人,几乎都是选在这里。立夏看这派头,说什么也不敢进来,只得由她回家等着。
几人走上楼去,捡了一副座,富兰克林招手叫来侍者递来菜单。大春从来没有进来过这种精致可爱的地方,东摸摸,西看看,又觉得这洋人好奇怪,不单中国话说得好,对北京也是非常熟悉。于是拐弯抹角的地问富兰克林:“哎,老富,你家住在哪里?”
富兰克林边点菜,边叫侍者给大家上了一例车厘冻。那果子冻冷玉凝脂,奇香饶舌,真是美妙极了。“平日住在油漆作胡同,有时候会去西山樱桃沟。那其实是我的叔叔家。我是在叔叔家借住。”
油漆作胡同!那可是不得了,那里住着溥仪的英国老夫子庄士敦呢。这下子可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大春也顾不得拐弯了,劈头就问:“老富老富,哎,你到底是谁啊?你是干嘛的?”
“我是溥仪先生的英文老师庄士敦先生的侄子。从小受叔叔的影响,对中国非常感兴趣。明年要考大学,叔叔建议我学习社会人类学,所以到中国来,观察风俗人情,收集论文材料。”
雷湛奈德尔德.约翰.弗莱明.庄士敦,是前朝废帝溥仪的苏格兰老夫子。他到中国,已经有二十多年,早就走遍中国的山川大地。他通晓中国历史,熟悉风土人情,是一位地道的“中国通”。庄士敦在紫禁城担任溥仪的英语、数学、地理等西方学说老师。据说溥仪非常尊重他,学英文的时候都是规规矩矩地念,不敢像对中国师傅那样,捉弄、瞎聊。
说话间,侍者拿来一个吱吱作响的烧热的铁架子,上面架着一条鱼,放在一个很长的长方形大瓷盘托到他们面前。
“尝尝这家有名的铁扒比目鱼。”富兰克林说。
管它什么人类社会学社会人类学,搞不懂,听不明白。大春和柳依依看着对那刀叉,真是左手拿也不是,右手拿也不便,几乎想叫人给来一双筷子。可看了好几次周围,又没好意思开口。只好一边学着富兰克林的样子,一边笨拙地往嘴里送。依依一不小心把叉子一个打滑,险些把盘子里的汁水溅在身上。
何世芬在一旁后悔没带他俩来吃过洋馆子。富兰克林轻轻擦擦嘴,饶有兴致地说了好些他们没听过的名字,什么红酒闷蜗牛、焗乳鸽、黑胡椒牛扒……
“这家的焗乳鸽鲜嫩滑香,据说在巴黎都未必有这样的饕餮。”突然,旁边传来一个好听的女声,三双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一双带着长手套的细长的雪白手臂绕到富兰克林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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