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船

你明白了吗?
这样的问句秋末听过太多次。
小时候她问病重的父亲死亡是什么,父亲胡乱应付她,之后还要小心翼翼的问一句“你明白了吗?小末?”。
后来她问妈妈为什么要跟夏晚在一起,妈妈说她只是累了,说完了同样问她一句“你明白了吗?小末?”。
再后来她跟夏初滚上了床,夏初在她唇边落下一个吻,笑着说不要爱上我,然后依旧问她“你明白了吗?小末?”。
她明白。
但不理解。
所以当那些男孩嘲笑她和她妈妈的时候,她把他们打趴下,然后揪住他们的衣领,说道:“闭上你的狗嘴,明白了吗?”
他们应该是明白了的,因为他们付出了代价。
所以秋末觉得自己不明白也可以理解。
她从来没有付出代价。
父亲的死亡,母亲的委曲求全,夏初的玩乐,她从来都没有付出代价。
她不过是随波逐流,像个漂浮在洪水中的枯叶。
她没有破碎过。
不管她怎样叛逆,怎样打架,怎样把自己的一切托付于拳头挥出去,她都是完整的,没有破碎过,没有任何代价。
所以她不明白。
秋末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杯热牛奶,静静的孟冬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
她头发半长不短,因为雨水的雾气而半干不湿的,粘腻腻的粘在脖子上,发梢弄得脖子根儿有点儿痒。
“我不明白。”秋末看着手里的玻璃杯,“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孟冬打开易拉罐,挑眉道:“哪里不明白?”
“为什么?”秋末说,“我没有对明白的实感,轻飘飘的,好像只是说说而已的话,你们说的信誓旦旦,理由充分,所以我就应该明白吗?”
秋末把牛奶放到桌子上,交叉十指,说道:“空虚。太空虚了。”
孟冬沉默的喝着啤酒,然后把剩了一半的啤酒扔进垃圾桶,走到秋末身前,然后把自己扔进沙发里,手搭在秋末身后的沙发上。
“你跟她做过几次?”孟冬仰头看着天花板,问道。
秋末低头看着自己的袜子:“一次。”
“才一次啊。你是上面的吧?你只负责取悦她。”孟冬直起身来,搂住秋末的肩膀,“多可悲啊,你一直在取悦别人。”
秋末被说中,烦燥的咬了牙,推开了孟冬的手。
孟冬撇了撇嘴,重新躺在沙发靠背里,平静道:“生活是个空虚的幻觉。”
秋末猛地回头望向她。
“你的一篇杂志投稿,我当时帮老师审稿,我记得好清楚。”孟冬碧蓝的瞳眸望向她,轻声道,“周围的人都渴望着、编织着柔软空虚的‘正常’和‘安稳’,由此压抑真正的爱恨和渴望。我们都是轻飘飘的气球而已。”
“我想要破碎,我想要破除空虚的‘正常’和‘安稳’的撕裂。”
孟冬望着秋末,轻声说:“你那年十八岁,那时候,我就意识到你不一样了。”
秋末没说话,只是看着孟冬。
她眼睛很漂亮,是海的颜色,是天空的颜色,是年幼时珍藏的玻璃珠的颜色。
“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说的一切,其实是希望别人弄疼你?”孟冬凑近秋末,一双碧蓝色的瞳眸深邃无比,“撕裂感,破碎感,离开这一切虚假的平静,获得对身体和灵魂确实的掌控。”
“没有委曲求全的爱情,没有伪装的性取向正常,你和我,女人和女人。”
孟冬的嘴唇张合,如同魔咒。
“相爱,上床。”孟冬说,“女人和女人,光明正大。”
“这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是的。
她想要。
不用伪装成正常的性取向,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不用躲着父母根夏初亲吻,不用看着夏初去爱上一个男人,从而走上“正常”的道路。
她想毁掉这一切,撕裂,破碎,彻底的摧毁。
她想要不顾一切的跟一个人相爱。
不是卑微的、像狗一样的乞尾摇怜,不是胆战心惊的触摸,而是血腥的、原始的撕咬,强势的占有和掌控。
她想要跟男人一样的、爱的权力。
女人和女人,只是女人和女人。
“想上床吗?”孟冬笑着把她的刘海扬起来,指尖拂过她的眉稍,“不用像夏初那样小心翼翼,我可以教你真正的上床是什么样的。”
秋末猛地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走去。
孟冬似乎早就猜到了她会离开,笑嘻嘻道:“怕了。”
又是陈述句。
该死的陈述句。
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的荒唐,她的瑟缩,她的懦弱,她的畏手畏脚,她的一切渴求。
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去NMD陈述句。
秋末猛地抓住孟冬的衣领,把孟冬推倒在沙发上,咬牙切齿道:“你说谁怕了?”
孟冬看着她,眨了眨眼睛,笑了。
她勾住秋末的领带,慢条斯理的扯下来,然后缠到秋末的脖子上,拉紧。
秋末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我喜欢这个。”孟冬收紧手里的领带,起身在秋末的下巴上落下一个吻,“我喜欢——掌控别人。也可以说是……抖S吧。”
“你喜欢被破坏吧。”
孟冬扣住秋末的腰,把秋末按在茶几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你是个天生的M。”孟冬说,“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了。”
“是吗?”秋末有些呼吸困难,但却第一次觉得无比畅快,她手肘撑在茶几上,嘲讽道,“那还真是狗一样的嗅觉。”
孟冬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叹了口气。
“真不乖。”孟冬抓起旁边的温牛奶,倒在秋末的身上。
秋末始料未及的被呛到,恼道:“你干嘛啊!”
她身上被牛奶淋湿,粘腻腻的,湿淋淋的,像个被大雨淋湿的幼犬。
嶙峋的锁骨从湿透的白衬衣下显露,阴影和透明恰到好处的暧昧不清。
“你好瘦。”孟冬皱眉,“瘦得过头了。”
“喝水都不长肉,羡慕吗?”秋末抬手搂住孟冬的脖子,“你到底要不要来?磨磨唧唧的。”
孟冬笑着吻去她湿润睫毛上的牛奶。
“你会接吻吗?”孟冬在她唇边落下一吻,“小鬼?”
秋末胡乱去撩孟冬的衣服,嫌弃道:“你是死的吗?你不会教我吗?”
孟冬笑了一下,低头与她交换一个牛奶味道的吻,夹杂着啤酒和烟草的味道。
混乱堕落中有着浓稠的纯真。
像极了秋末。
孟冬的吻跟夏初是不一样的。
夏初的吻轻柔温暖,是温柔的,带着雨水的潮湿和柔软,像是被雨水珍藏在手心的、沾满水珠的圆润夏天。
孟冬的吻满是掠夺,凶狠地如同撕咬的凶兽,彼此在漫长的冬天没有进食,于是疯狂的撕咬对方,为了最原始的、最凶恶的生存的欲望。
但是凶狠才印象深刻,遍体鳞伤才让人身心愉悦。
秋末学习着孟冬教授她的一切,然后撕咬回去,相头初生的、凶狠又奶声奶气的小兽。
“学的挺快。”孟冬满意的笑了,继续亲吻秋末的下巴,沿着下巴亲吻脖颈。
“别叫我小鬼。”秋末扶着孟冬的肩膀,对着孟冬的颈窝狠狠的咬下去,“我二十二了。”
孟冬感觉不到痛似的继续吻她,然后隔着衬衣在她肩头狠狠的咬了一口。
“淦!很痛啊!”秋末咬牙切齿,然后报复的在孟冬身上留下新的咬痕。
她们放肆的拥抱和啃咬对方,不停的给对方带来疼痛和伤害,然后又心生愧疚和怜惜的亲吻对方的伤口。
破坏欲与规矩之中的道德感并存。
秋末摔进床铺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晕眩的。
像坐船。
她想。
像七岁的时候妈妈带她去海边,她们坐上一艘小渔船,开到距离海岸很远很远的地方,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她们彼此和沉默的海洋。
那时候秋末意识到,哪怕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海浪不停的涌动起伏,她们坐在船上随着海浪晃动着,生命的质量变得无足轻重,灵魂在躯壳之中横冲直撞。
然后妈妈在她的腰上绑上石头,然后她被妈妈放进水里,然后她又被妈妈拉回船上。
她湿透了,石头却干燥如初。
然后妈妈哭着抱着她,一直说着对不起。
或许她这一生也没能走出那片海。
没能离开那艘船。
秋末突然就哭了出来。
“孟冬。”秋末把脸埋在孟冬的脖颈里,“杀了我吧。”
妈妈早就想杀了她了。
她从一开始就是拖累。
她明白的。
她一直都明白。
孟冬抱紧了她。
孟冬收紧缠在秋末脖子上的领带,然后紧紧的抱着秋末。
“我不会杀了你。永远都不会。”孟冬那样用力的抱着她,声音伴随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变得潮湿和粘稠。
“我会抱紧你。”
她说。
“抱紧我,秋末。”她说,“像溺水那样。”
秋末呼吸困难,她觉得自己就是在溺亡,空气从肺部消失,周围是雨天特有的潮湿粘稠的空气,极低的气压,像是在海底。
唯一的依靠就是孟冬。
是那艘船。
她环绕她。
她承载她。
她发现她。
秋末闭上了眼睛。
她耳边是逐渐变大的雨声,像是暴雨,不,更像是洪水的轰隆声。
她一直是干旱开裂的土地上干瘪的尸体。
雨水拯救不了她,只有洪水才可以。
席卷她,摧毁她,包裹她,然后带她与无边无际的海水融为一体。
她终于趋于完整。
她获得充实的安眠。
秋末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孟冬已经离开了。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被孟冬留下的咬痕和脖子上的勒痕,头疼的重新缩回被子里。
这TMD,难道要她夏天穿高领衣吗?
秋末正烦燥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她接过来,发现是孟冬的电话。
“我什么时候存了你的号码?”秋末还没怎么睡醒,迷迷糊糊问道。
“我给你存的,用你的指纹开锁,很简单。”孟冬毫不愧疚道,“我有一套备用的生活用品没拆封,你可以在我这里住下,今天可以算你请假,明天开始每天要来实验室报道哦。”
秋末敷衍道:“哦,知道了。”
“面包放在餐桌上——小鬼你的态度真的很差。”孟冬咬牙切齿,“你吃我的用我的,态度不能好点儿吗?”
“可是你睡了我。”秋末疑惑道,“你不应该负责吗?”
孟冬:“……”
孟冬:“叫‘老公’。”
秋末:“……”
秋末:“爬。”
秋末挂掉孟冬电话,打算在睡一会儿的时候,手机再次响了起来。
是秋叶的短信。
“今晚夏初的未婚夫来家里吃饭,商量结婚的事情,你得回来见人家一面。毕竟是你姐姐的人生大事。”
秋末半敛了眸子,把手机扔进被子。
她穿着孟冬的宽松T恤坐起来,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TMD。”秋末摸着自己的脖子,“这他妈怎么见那个狗男人?”
“……被妈妈发现我就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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