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西陵下,风吹雨

二十九年后。
正月十五,上元节,深夜。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上元节,又被世人称为元宵节、元夕或灯节。自古以来,在上元节的这一天,众多平日里被幽禁于深闺之中的淑女佳人们,皆可以出门游赏灯景,于是乎,街市上便处处是灯火荧煌,游女如云,热闹非凡。
也正因如此,上元节这一天也成了众多风流才子、贪官污吏、皇亲国戚与贼人流氓们倾巢而出的日子。风流才子、贪官污吏、皇亲国戚与贼人流氓这四者,身份虽然是各自不同,但他们所怀着的心思却并无根本性差异,都是奔着女人而来,都期待着有幸一享艳福。
而对于这四者,有极少数的淑女佳人,会选择同看对眼儿的风流才子在上月之夜私奔而去。而有些女子,则会被贪官污吏、皇亲国戚、贼人流氓等强抢、迷昏或拐卖……
总而言之……
自古以来,上元节,就是一个非常容易出事的日子。
有两名貌相粗糙凶恶的男子——只差在脸上刺一个“狠”字——正鬼鬼祟祟地穿行过夜色,跌跌撞撞地走来。在其中一名男子的肩头上,还扛着个软绵绵、摇摇晃晃的深褐色布袋,看起来极为诡异,也不知道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东西。
“大、大哥,我看这里就很不错。干脆咱俩就在这儿……”
那名扛着布袋的男子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一边用一双浑浊的小眼睛来回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此处,乃是一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岭之地。虽说附近影影绰绰地有几所青灰色的住宅,但一眼望去,便可知是许久没有人居住的废弃的宅子。的的确确是一处很适合进行各类不法勾当的安全场所。
“好吧,我看咱们就在这儿把那小娘子、把那小娘子办了……嘻嘻……”那被称为大哥的男子长得也是人高马大,如同苍蝇准备进食一般来回地搓着手背生满黑毛的粗大的双手,用舌头舔着干燥的下唇,猥琐地笑着,说道。
那名扛着布袋的男子也显得急不可耐,他一得到自家大哥的准许,便立马将肩头扛着的袋子放在了地上,双手颤颤地解开了封起的袋口,把袋子里面的东西拖了出来。
借着月光,可以看得出,那竟是一名身着彩衣的年少的女子,兴许是被人打昏,或是被下了迷药,已然昏不知人。
男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躺在地上的窈窕女子,似乎恨不得将她整个人生吞活剥下去一般。但他显得还有些犹豫,不敢就此下手,声音颤抖地对另一个男人说道:“大哥,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人看到是咱们两人抢了这女子来,到时候官府查起案来,只怕咱们两人要……”
“怕什么!”闻言,那名“大哥”的脸色一沉,显然对同伴的畏首畏尾很厌恶,又把眼睛一瞪,斥责道。“咱们两人动手的时候,可都是黑布蒙着脸的,当时旁边就只有两个哭哭啼啼的小丫鬟,官府真要查问起来,那两个吓破了胆的小妞儿又能说出什么来?咱们抢来的可是范十一娘!是城里一等一出了名的美女!为了她,冒点儿掉脑袋的风险也值了!等咱们玩够了她,就一刀把她给杀了,尸体丢在这荒郊野外,神不知鬼不觉,然后咱们立刻动身就走,你还跟着我到南方作生意去。我就不信官府能查得出来!”
“是……还是大哥您想得周到……”
两名男人相互看了看对方,都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眼神。紧接着,“大哥”便伸出了一双粗大肮脏的手,向躺在地上那毫无知觉的女子伸过去……
“‘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啊……仙桃,真是仙桃……”他邪笑着咕哝道。
“是,大哥说得对……”
“唉……”
两人的手还未碰到范十一娘的一片衣料,忽然之间,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低柔的叹息。
这悠悠荡荡的叹息之声极为空灵,亦真亦幻,一丝如线,牵动起人最隐秘的那一根心弦。
听到了这诡异的叹息之声,两个男人都是一愣,连忙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感到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大、大哥,你有没有听见女人叹气的声音啊……?”
“我、我听见了……”那名“大哥”也是吃了一惊,他连忙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范十一娘,只见少女依然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比死人只多着一口气,肯定不可能是刚刚发出叹息之声的女子。
“难道我们抢范十一娘的事被谁发现了?”是两个男人同时想到的首要问题。两人虽然色胆包天,狗胆却是很小,听到这一声离奇的叹息,不由得心头乱颤,惊恐地四处张望着……
“别找了,我在这儿呢。”
忽然之间,一个温婉的、甜甜的、却是全然陌生的少女声音,幽幽地响起。
从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缓缓地、轻轻地走出了一道婀娜的身影。
两个男人定睛一瞧,不禁都吓得差一点尿裤子。
只见那名站在树下的少女身穿月白色的衣裙,步履蹒跚,满头长发都披散在脸前,看不清面目……她一步一步地向着两个男人所在的地方走来,但她那双小巧的、边缘刺绣了蝴蝶和花卉图案的绣花小鞋落在荒草上,却没有一片草叶在她的脚下发出声响。
“两位爷,不如陪我玩玩吧,妾身死了这么多年,很是寂寞呢~”
少女轻飘飘地走向两个男人,婉转的女声从长发下面传出……
“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大哥”全身打着哆嗦,嘶声问道。
闻言,那少女抬起了两手,从长长的头发后面,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喟叹:
“我要是人,那倒好了呢。”
“大哥”差一点惨叫出声——借着月光,他终于看清了,那少女的一双手,皮肤和肌肉半点皆无,居然只剩下了一双森森然的白骨!
他吓得向后猛然倒退了一步,随即便被一个坚硬的、边缘锋利的东西绊倒了……他僵硬地扭动脖子,向后看去,看到绊倒自己的东西是一方闪烁着冷冰冰青光的小小石牌。
男人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小时候也读过两年私塾,也认识些字。他面无人色,颤抖着身体、一字一顿地念出了石牌上刻着的字迹——
“女秋月,葬无冢;
三十、三十年……”
他的勇气用光了,再也读不下去了。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突然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惨叫——
“啊啊啊有鬼啊——!!!!”
当下,两个人也顾不得那名昏不知人的绝色美女了。见身穿月白色衣裙的女鬼向着他们越走越近,慌忙连滚带爬地拼命跑了起来,只恨没多生上两条腿,同时惊恐万状地继续尖叫连连:“鬼!有鬼啊啊!——”
秋月停下了脚步。
她默默地看着那两个男人落荒而逃的背影,听着他们的惨叫声由近及远,感到十分无语。
然后,她缓步走到了那方小小石牌的旁边,弯下腰身,拨开了枯干的丛草,低低地念出了石牌上面所雕刻的字迹:
“女秋月,葬无冢;
三十年,当复生!”
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又抬头看了看远处男人们逐渐缩小的背影,摇了摇头:
“真是的,恶人无胆……”
她将落在眼前的头发拂到耳后,露出了一张雪白玲珑的面容,少女朱颜一如当年。
秋月走到了两个男人落下的那只褐色布袋旁边,两手叉着腰,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那名女子。
那女子昏得死沉,脸向一边歪着,露出了白皙娇美的侧颜。鼻尖微翘,显得很是妩媚。借着月光,秋月看出这名女子的肤色很白,而且毫无瑕疵,的的确确是一名妩媚的美人。
她想起,刚才的那两名流氓,似乎把这个女子称为“范十一娘”来着……
范十一娘身穿一袭织工精巧的大红色斗篷,斗篷边缘翻出了一圈贵重的毛皮。斗篷里面的茜色衣裙也是华贵无比。长发盘得很是精致,发间佩戴着一只精致的金凤钗,上面镶嵌着指顶大小的珍珠和猫儿眼珠子,亮闪闪晃人眼睛。在凤钗的一侧,还佩戴了几支同样是由纯金打造出的步摇,每根流苏下面都镶着一颗小小的红色玛瑙。就连一双大红色的高底绣花鞋上,也缝上了不少珍珠玛瑙,连用来勾边的绣线都是金银两色线。
秋月出身于小门小户,没见识过什么珍宝,看到范十一娘如此华丽和贵重的打扮,不禁满心好奇。她蹲下了身子,想看得更仔细一点儿。
一名打扮得这般华丽的少女,可能有很多种身份。比如歌妓、花魁、谁家宅子里的艳妾,或者大户人家的小姐等等……秋月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范十一娘,最后认定此人应该是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姐。虽然是昏厥状态,但仍然能看得出范十一娘具有一股高贵、矜持而单纯的气质,这种气质,只可能属于那些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千金大小姐。
“……她在哪儿呢?”
忽然,从不远处飘过来了一个女子焦急的声音。秋月抬头看了看,只见两道女子的身影正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快速跑来。她猜想,这两个女子很可能就是来解救这名大小姐的人。
有人来就好,省得由她一个孤魂野鬼来花心思送大小姐回家了。
这样想着,秋月身子一晃,悄无声息地隐身在了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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