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雨，如烟如雾。天地茫茫，亦真亦幻。
雍容华贵的贵妃寝殿中。
云子若懒懒地靠在贵妃椅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随意抓着棋碗中的黑白棋子，发出“咔啦咔啦”的细微碰撞声。
“竹心姐姐，你回来了，怎么去了这样久？”
屋外隐约传来交谈声。
“说到我就来气，内务府那帮狗奴才居然敢克扣娘娘分内的红萝炭，大半都换成了黑炭。说什么今年红萝炭紧缺，只能先紧着皇上皇后和太后宫里。咱们这才刚进宫就被这样穿小鞋，你说这叫什么事嘛。”
“既然紧缺，那也情有可原。宫里比不得咱们府上，都是按位份说话，总要习惯的。”
“今个和我一同的还有一个什么杜美人身边的宫女，我可都看到了，人家一进去，内务府总管脸都快笑歪了，别说克扣红炭，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他家祖宗！”
“那杜美人不过一个知县之女，这不是打娘娘的脸吗。”
“就是说，咱们娘娘在丞相府哪受过这样的委屈，丞相大人捧在手心的金枝玉叶，什么好东西不是先让咱们挑选，哪还有看人脸色的一天。”竹心愤愤不平。
一模一样。
云子若垂眸，盯着手中的棋子发呆。
无论是发生的种种还是竹心和彩月的对话都和她梦中的无异，可真是稀罕。
梦中，她听到二人对话后，暗自对杜美人不喜。
第二日与皇后请安之时，那杜美人存心挑衅激怒她，云子若向来不会让自己不快，当众言语侮辱使得她下不来台。恰巧就遇上皇帝过来，被他听了个一干二净，以在皇后宫中出言不逊为由将她禁足三日。
在这宫中，母家势力强势的妃嫔自然容易些。可云子若也是后来才知道，比起母家势力，在这后宫中还有一个更加至上的权力——皇后。
皇上对皇后的宠爱是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
这是云子若在梦中得到的结论。
那个杜美人之所以那么嚣张，那么受那些奴才待见，只因为她与皇后交好。
“娘娘。”
伴随着清脆的女声，两个身穿着碧绿色宫装的宫女一前一后走进殿内。
云子若懒懒抬眸向竹心彩月二人看去。
这两人都是她从丞相府带进宫的丫头，竹心性格泼辣直来直往，彩月心思缜密细腻，两人都是侍候她长大的丫鬟。不过，在梦里，似乎结局都不太好。
“娘娘，小厨房已将晚膳准备好了。”
“雨停了吗？”
雨？彩月一怔，道，“已经停了。”
云子若将手中棋子放回身侧棋碗中，缓缓起身，“那就出去转转吧。”
在屋中待了一整天，她实在是闷得慌。
“可晚膳？”
“带着，咱们去连心湖的亭子里吃。”
“娘娘，这冬日天黑的早，还有那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下，恐怕不方便。还有,”彩月停顿片刻，“按照宫里的规矩，皇上今儿个会来咱们这儿。”
宫里的规矩只是规矩。
更重要的是，云子若知道，他不会来。
梦里是这样的。
不过她一向对神鬼托梦这种事情将信将疑，信则有，不信则无。
总之，还需再观望。
“无妨，本宫很快便回来。”
彩月知道再劝也没用，将晚膳装在食盒子里交给竹心，暗暗交代竹心一定要带娘娘早些回来。
这雨一下过后，气温便骤降，不过空气倒是湿润多了。
云子若一身玫粉色雪狐棉衣，芙蓉祥云百花褶裙，又披了一件软毛大红斗篷，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这才出门。
她没特意打扮，一头乌发被彩月的巧手随意挽起用银簪固定，单凭这一张出水芙蓉的脸就足够惊艳。
在竹心的搀扶下，云子若走进湖中亭，不知何处传来徐徐笛声，配合着这湖边美景，叫人觉得心旷神怡。
不过很快，这份悠然便被人打破。
“我让你再跑，让你再跑，看我这次不打死你！”
“谁扰了本宫的兴致，你们几个过去看看。”
云子若冲着身后的几个小太监摆摆手示意，不一会儿，一个矮胖太监被他们押了过来。
“放开我，你们是什么东西，敢碰老子！”
被押来的太监口中骂骂咧咧，不断挣扎。
“啪！啪！”两个耳光扇得他眼冒金星。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是贵妃娘娘！”竹心怒目圆睁。
自家的小太监们也皆是吓了一跳，都说奴才随主子，看来这位新来的贵妃是个不好惹的主。
他们身后，还有一名太监牵着一个看上去七八岁左右的男孩子，浑身脏兮兮，一双黑眸无神，呆呆地看着一切。
沈霄，先帝的第九子，当今的端王爷。
传闻，端王爷五岁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一夜烧坏了脑子，从此智力仅有三岁。算着日子，今年沈霄应当有十一岁，可这副皮包骨头瘦小的模样，还真真叫人看不出。
“贵……贵妃娘娘，奴才这是想带端王殿下回宫用膳，这端王殿下总是到处乱跑，奴才也是一时着急才口无遮拦。”胖太监连忙跪下磕头，胖胖的身子差点没控制住向前栽倒。
“是吗？这得是吃什么好东西才能把孩子养成这样，我看你倒是吃的不错，那一肚子油水够沉的吧，也为难你出来找人。”云子若漫不经心地笑起来。
胖太监一头冷汗，“端王的饮食都是宫里小厨房的安排，奴……奴才是天……天生肥胖。”
端王母妃庄妃早逝，再加上他本身智力残疾，本身在宫中就是个不受重视的存在。皇帝可怜这个弟弟派人负责他的日常，却也不上心，这就使得许多不怀好意的奴才趁机欺负主子。
这事在后宫中也有不少嫔妃隐约知道，不过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会平白无故给自己找事，帮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傻瓜王爷呢。
这可是连太后都默许的事情，没人敢掺和。
“你，过来。”
云子若对着沈霄勾勾手指，夹起碗中的一个大鸡腿，“过来一起吃饭。”
“贵妃娘娘，这恐怕不妥，要是让人见了恐怕会引起非议。”竹心一旁劝道。
云子若挑眉，“本宫的母亲与端王的生母是亲姐妹，本宫与端王也算是表亲，与表兄弟一同用膳，又是光天化日，有何不妥。”
她这话明着是跟竹心说，实际上是告诉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沈霄。
话音刚落，云子若看到沈霄眼中闪过一阵清明，不过片刻，又恢复暗淡无光，呆呆傻傻的模样。
果然和梦中一样，沈霄是装的。
事实上，云子若从未接触过这位表兄弟，与他的生母，自己名义上的姨母更是从未见过面，更别说她去世后。
就连外祖父和母亲也只是偶尔送些银子进宫给沈霄，算不上亲，估计还全都被那些狗奴才私吞了。
她向来是不喜欢管闲事，也没有那么好心替人伸张正义。可梦中，自己被打入冷宫受人欺辱时，只有沈霄陪她护她，偷偷给她送吃。云子若这才知道，她这个表兄弟一直以来都在装傻子。
云子若明知道梦里的事情不能当真，可还是对沈霄产生了恻隐之心。一个从五岁起就被迫懂事演傻子的孩子总归是让人心疼的，况且还是她的亲表弟。
“公公脖子上那串紫玉链子倒是别致，本宫见了眼熟，似乎与本宫母亲送给端王爷的有几分相似。”云子若亲自为沈霄布好碗筷，目光瞥向跪在地上的胖太监幽幽说道。
“这……”
“那是霄儿的东西！他……他坏，抢了霄儿的！”沈霄突然喊道。
胖太监虎躯一震，“这这这可不能乱说啊，贵妃娘娘，您知道的，端王脑子有问题，他的话您不能信。这是奴才家里的传家宝，想必是有缘才能与丞相夫人送的相似。”
就算是指责他偷窃也要讲证据，这紫玉上光滑无比没有一丝特殊刻文，他料定云贵妃拿不出证据。
然而云子若也没准备费那个功夫找证据，“你们几个，给我打，打到他说实话为止。”
他搞地痞流氓耍无赖那套，她也懒得跟他装君子。
这边，几个小太监听见命令，立刻冲上去把他围在中间，一脚踹翻在地。想必是平时在太监中就耀武耀威引了不少人不满，这会儿一个打得比一个起劲。
“奴才冤枉！奴才冤枉！”
胖太监高声叫冤，那声音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受了多大冤屈。
“啧，把他的嘴给我捂严实了。”
感受到一旁沈霄不安的目光，云子若为他夹了一块绿豆糕，“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回头本宫帮你把身边那些不着调的奴才都换了。”
沈霄心中流过一股暖流，面上继续装着三岁孩子，他不能连累表姐，“好吃……好吃……”
这时，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女人想了又想，还是走了出来。
“嫔妾见过贵妃娘娘。”
女人福了福身子，一手拿着玉笛，一手搭在身边侍女的胳膊走进亭子。
“贵妃妹妹这是做什么，我在一旁全都听到了，平白无故惩罚下人可是会寒了奴才们的心。”兰嫔模样清丽，眉眼之中却坚毅英气，宫中人人都说，兰嫔与皇后有七分相似。
“刚刚是你在吹笛子？不错，本宫听了很是欢喜。”云子若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奴才欺负主子的时候不站出来，现在来当大尾巴狼。
她哪是吹给她听的。皇上喜笛，兰嫔总是在宫中各处吹笛，渴望偶遇皇帝得到青睐。
兰嫔见云子若忽略了她的话，皱了皱眉头，随后露出一个微笑，“贵妃似乎兴致很好。”
“自然是好的，就是这雨后蚊虫太多了，惹的人烦躁。”
冬季的雨后哪来的蚊虫，她这是在变着法骂她。
兰嫔脸一僵。入宫前她就和云子若认识，先不说云丞相与她父亲一向不对付，就云子若与她也是水火不容，从小比较到大，虽然是她单方面认为。
“贵妃娘娘，您还是听臣妾一句劝，这样不分空口无据就惩罚一个无辜的下人，臣妾怕传出去会对贵妃您的声誉有所影响。”
传出去？这里要有人传出去恐怕也就是兰嫔吧。
云子若勾唇浅笑，“这奴才扰了本宫清静，本宫小惩而已，怎么还对本宫的声誉有所影响。本宫还没问你呢？莫名其妙跑出来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本宫现在还稀里糊涂的。难不成你是想包庇这个奴才？”
兰嫔自然不会蠢到跟她跟她说，她以为贵妃是在威胁苛责下人，哪怕这是事实，但空口无据的成了她。兰嫔没想到头脑简单直来直往的云子若居然跟她来这套。她更不会想到，因为一个梦，云子若已经有了五年宫斗经验。
“行了，行了，我看你今晚喝了不少，也不跟你计较。来两个人把这位嫔妃姐姐送回去吧，可别在路上再说什么胡话，闹出笑话。”
看看云子若有多嚣张，睁着眼睛说瞎话。但兰嫔一点都不觉得惊讶，云丞相捧在手中的掌上明珠，云子若的任性骄纵她从小就感受过。
一个出嫁前有父亲兄长百般宠爱的小公主，出嫁后又成了贵妃高她一等，兰嫔是又恨又嫉妒。
不过兰嫔自认为比云子若聪明，自然不会那么容易就锋芒毕露，这宫里可和她丞相府不同，云子若嚣张不久。甚至不用她亲自出手，就会有人替她对付。
她需要做的只是暂时的隐忍。
“臣妾身体不适，先行告退。”兰嫔福了福身子带着侍女离开。
云子若没有理会她，专心喝着碗中的粥。
她要忍就永远忍着好了，云子若不怕她搞小动作，因为无论是在入宫前，还是入宫后，甚至在梦中，兰嫔都斗不过她。
在这宫中唯一能制服她的人只有一个，沈遇。
这实在是太糟糕了，她不会让这事成真。
***
在竹心的万般催促下，云子若这才慢吞吞回自己宫中。
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都与梦中无异，她自然觉得沈遇也不会来。
刚到灵犀宫门口，就见彩月急急忙忙地跑出来。
“娘娘您可回来了，皇上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