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原主父母的条件,是完全可以找一个景色更好的地方安家的。他们偏在居民区修建“堡垒”,归根结底,是想要“睥睨众生”的感觉。
府邸建在巨大的壁罩里。那壁罩是半透明的,外形有点像放大版的植物园温室。它有个实际作用,那便是调整内部的光线、温度,制造出不同的季节和昼夜感。
虽然经过漫长的进化,人类已经适应了不同行星的运转周期,但他们的历法,仍与初始星球一致。显贵们都喜欢通过人工干预,让自己的居住环境跟古人同步。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风雅。
壁罩已被掉落的碎石破坏掉了一小部分,它里面那些有着半圆形屋顶的建筑露了出来,它们的配色上金、橙、棕、蓝相间,墙壁上刻有象征家族的多眼猫头鹰纹样,艳丽而奢侈。壁罩正前方的拱形大门暂时还留存着,它的右侧刻着寂夜凝视的祖训:“牧人的本分,就是用更低的成本,养出更肥的羊。”
因感应系统识别到了陵岑的生理特征,那大门自动为她敞开了。之后,它便再没有关上。罩内的光温调整功能也早就坏了,如今,内部的光线就跟外面一样浑浊而不祥。
一家人居住的豪宅,在大门的正前方。通往那里的主路,由永不凋零的生化花朵铺成。而鲜花大道的两旁,是各种功能型的建筑。陵岑在洗衣房前稍停了一下,那儿有一条腿从敞开的门里伸了出来。
它属于某个女佣,她的尸体就躺在大型清洁设备的脚下,死亡原因显然跟外面那些可怜人一样。
虽然这家中的大部分佣人都是AI,但父母也会留着些活人服侍,美其名曰“给下等人创造工作机会”,实际上也还是为了优越感。元极ε的预警刚发布时,夫妇俩向佣人们承诺,会带他们安全离开。结果如何,显而易见。
豪宅的大门就像那院门一样,主动给陵岑敞开了。金银红绿相间的闹眼配色扑面而来。那些豪华奢侈的装潢和家具,只让她感到一阵窒息。
因宅门和窗子都有双重隔离机制,所以辐射的影响,暂时还没扩散到内部。
监控着整个府邸的球形屏幕,就在楼梯旁边的角落里。陵岑打开它,大致查看了一番。算上那不幸的女人,这地方共有四具尸体,他们生前都是佣人。原主的父母和弟弟已不见踪影,主建筑右侧的艇库,显得有点凌乱,性能最好的两架飞艇已被开走了。
“不把女儿的求救当作一回事儿,轮到自己时,倒是逃得飞快嘛。”陵岑嘲讽了一句后,便破坏掉了监控系统。她到这里来,可也不是为了他们的。她知道这身体所指引的最终目的地是哪里。
不久后,她推开了二层原主的房门。
陵岑的手,拂过那质朴的书桌、壁柜,掀开了蓝白相间的被单,又撩起同样配色的双重窗帘。原主小的时候,喜欢极了这窗帘,于是便在窗台边的角落里,钉了只吊床。闲暇时,她常躺在上面,晃晃悠悠地把帘子盖在身上、脸上。
陵岑笑了,她隐隐记得,自己儿时也有差不多的行为。
思考和回忆,没有让她停下动作。她找到了只结实的大包,装上干净的食物、饮用水、各种日常用品、身份证明,以及几个“特殊材料工具箱”。
最后一样东西,是原主手头的项目。它还没有她的巴掌大,看上去就像是个普通的纸壳盒,比原世界她的手机还要轻很多。
陵岑把它托在掌中,注视着它。一时之间,关于这东西的陈述性记忆,自发地从脑海深处跳跃了出来。于是,她通晓了它的材料特征、制作过程和使用方法,就像她原本便拥有这些知识一样。
她打开“盒盖”,取出内层别着的小巧触控笔,轻触了盖内的几点。只见它的壁面变得更薄,体积变得更大,形态也一点点地转换。最终,它化为了数倍于鹰爪的机械爪。
“两种‘臂爪’之一,具有攻击功能。”她轻抚着机械爪,说道,“虽然材料又轻又薄,但却坚韧无比。”
然后,她点击了爪后部的特定几点。这次,它转变成了人手的形状。
“诊断臂——可大致查看人体状态、监测周围情况,并复制指纹、模仿特定之人的手指。”她把脑中的概念描述出来。
总的来说,它有“五大形”:一是负责诊断和攻击的臂爪,二是小型起重器等常用的生产工具,三是照明物,四是防御用具,五是小型的运输器具,如推床担架和带滑轮的筒、箱。
工具箱变成的这些东西,其实并不及各类专门的器具好用,但因携带方便、可以应急,所以很适合某些特殊情况(比如说现在)。
陵岑试了一遍快速让它变形。然后又收起笔,练习了一下在只能用手指的情况下使用它。
好,现在她不单拥有陈述性的记忆,且还可游刃有余地实操了。她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整理物品。
啪!准备将至尾声,一本小册子从床头掉了下来。陵岑将它捡起,抖了抖。这东西兼具电子书和pad的功能。那一页页的“纸张”,实际上正是交互屏幕。而尽管它如此精巧、轻盈,性能却远胜原世界的家用电脑。当然,在这个星际世界,这一类东西随处可见,没有什么特别。不过,这身体中的某种情绪,却驱使她把它也扔进了行李。
提起包时,一大块结痂从她手臂上脱落了下来。她稍作检查,发现那一片皮肉竟已完全长好、光滑无疤。然后,她又感到异样的气流从四肢和脸颊间窜过。
“看样子这是要蜕皮咯?”她自我调侃了一下,并决定到浴室里清理一番。
热水滋润、蒸汽弥散。
当她擦干脸,抬起头来,只见镜中是一个四肢修长、雅丽明艳、眼中闪烁着智慧光彩的女人。
这就是原主本来的样子,如此美丽,又如此优秀,也难怪会遭心怀恶意者嫉恨。
说起来,这张面孔跟原世界的她还是有点像的。只是她先天不良,比原主要矮上许多,病重之后,更是面无血色、眼窝凹陷、瘦到脱相,跟漂亮扯不上关系。
拥有强大心灵的她,没有健康的身体。而健康美好的原主,却被恶劣的环境撕毁了心灵。
她们的一切相似和反差,都如此耐人寻味。
……
启动飞艇后,陵岑感觉到了原主离开家中、奔向星守时的快乐。尽管原主跟外人的关系也不算太好。但能远离家族的控制,对她来说便是最大的解脱。
四大星牧和星守组织,共同维持着核心星系的秩序。各大星球的领袖、管理人,皆由他们协商任命。两者间合作、对抗兼而有之,可说是相互制衡。两派间人才的流动,历史上数不胜数。原本,那个陵岑是想通过这种“交换”,完全地摆脱束缚。
而曾几何时,重病之中的这个陵岑,也向往着解脱。医院里的最后一年半,她甚至还在幻想病愈后去旅行,去欣赏那些历史遗迹,攀上那些高山峻岭,领略那些一望无垠的景色。
她与原主都曾经绝望。
“而现在,我们都将奔向自由。”
飞艇越过社区,在半空划出了无形的弧线。
不久,一架救援队的小艇跟她擦肩而过,发出打招呼似的嗡鸣。
她也以同样的方式回馈。
她便是料到这种情况,才在众多装备中,选择了原主的星守标配飞艇,和同一系列制服。看到深灰与浅紫相间的星守配色,那些人多半不会怀疑什么。因为研究人员在灾区上空考察,实在过于寻常。
她目送救援队离开,并通过透明的后窗,回看了一眼宅邸。那地方已离她很远了。现在,社区看上去就像块破败的木板,而宅邸则像镶嵌在木板上的假宝石,华丽得不伦不类。
灵感忽然一闪。
她觉得这很熟悉。
不,不只是存在于原主记忆中的那种熟悉。
她隐隐感到,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她尚活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她就读到过类似的描述。
“破旧的木板,和假宝石。”
不只这句话。
“壁罩下房屋的格局,和略显得俗气的色彩分布。”
“多眼猫头鹰。”
“寂静的夜晚,凝视着猎物。”
“寂夜凝视。”
那是……某个科幻故事中的描写吗?
“嘀——!”刺耳的尖叫,把她拉回了现实。
又是飞艇的“鸣笛”声。
听到这个声音后,陵岑根据操作面板上的空中交通信息,向左侧移动了一段距离,暂且停在两座山峰之间的空隙里。不久之后,一架庞然大物缓缓开来。
它足有六七个小型飞艇的大小,从外壁的涂层来看,它也属于救援团队。
陵岑看到了那个驾驶者面罩之中惊恐的脸。他恐惧的原因,就在它的后舱。
后舱中都是黑乎乎的罹难者尸体。它们以各种诡异的姿态挤在一起,填满了整个空间。一些尸体的脸甚至贴到了玻璃上,死亡之前那无比绝望的神情,还留在黑灰与暗红相见的破烂皮肤之下。
那飞艇并不是运尸艇,甚至运货艇,它里面有座位和窗帘,可见原本是用来运灾民的。如今它的功能改变,显然是因为运尸艇不够了。因为许多灾民,都成了尸体。
陵岑稍稍低下头,表示默哀。
待到那大艇开出一段距离,她也离开了山间。
她看着它的背影,并远远地跟着它。
她估计离开这段区域后,两艇才会“分道扬镳”。岂料,突变来得太快。
一只硕大无朋的血色马头,忽然拔地而起,撕破云层。流着红液的马嘴,嘶啸着张开,将大艇咬住、咀嚼,让它的碎屑,和其口中液体完全相融!
面对这惊悚的场面,她仍保持着冷静。她极速左行,企图绕到另一山峰之后。而此时,那巨马越发痛苦地叫起来。
它叫着疯摆着头,撞碎了周围两座山头,紧接着,它的脑袋轰然炸裂。
如蝗虫群般的黑影,从它脑部碎屑中飞舞而出、扩散开来。被它们碰到的山头,就像是阳光下的冰淇淋般迅速地塌陷。
陵岑知道,那马和那些虫所在的位置,原本是个养殖场。彼处被辐射后,显然是变异出了远比宠物猫狗更为诡谲的强大生物。
她尽量将飞艇开得远些、更远些。她不确定自己能否躲过那些变异飞虫。直到空中又出现了三架救援队的小艇。
她看到它们向周围射出荧光色的能量液体。然后,被它们喷到的黑压压的虫,渐渐地消失了。
“7877786672区域人员请注意!”飞艇播报器响了起来,这是来自救援团队的紧急通知,“本区域元极ε浓度持续增加!目前已有高危险性的变异物种出现!建议迅速撤离!”
通知中的那一大串数字,便是包括原主家在内的一片地方,其大小,相当于原世界的地级市。
接到这消息后,她在地图上选择了允许高速驾驶的航线,然后将飞艇速度开到最大。疾驰中,树木、建筑、山峦模糊成一团。
随着不断地前进,天空的怪云渐渐地稀薄。将到达星守博究院时,她又收到了通知:附近的情况,仍在控制之中,几星时之内,这里不会有大规模碎石雨,也不会出现危险性过大的变异怪物。
如此甚好,因为她必须要在这个地方停落。
这行星上的博究院,是博究主院,乃星守组织三大根据地之一,其面积足有原世界一个省的大小。陵岑所在的单位,是最外侧的分站之一,全名“拓荒应用博究七站”,项目主要围绕行星开荒。
她让飞艇落在这博究站的停靠场。这是个视野较为开阔的地方,抬起头,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建筑群。这些建筑均呈亮黑色泽,就像是被纵向劈开的方尖塔,顶部尖锐而周身细长,高度为数十到数百层楼不等。它们分属于星守组织下不同的单位,整齐地排布着,伸延到视觉难以企及之处。
“你是寂夜凝视225141422210,是吧?”虚弱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这世界的正式身份名,都是诸如此类长短不等的编号。而豪门子弟的编号前面,会加上“寂夜凝视”这类家族名。
为了社交需要,人们通常会自取带有含义的名字。原主一直用陵岑称呼自己,而这里绝大多数人也都这么叫她。会故意用编号指代她的,只有一人。
她知道那人是谁。
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最后在两排保险柜之间,看到了那名为海棕子的高大男子。
作为原主同站的师兄,海棕子成为实习研究者已一年有余。如今,他的双腿和左臂,被倒塌的墙壁压住了。因为防辐射服没有破裂,他才没落到更为悲惨的境地。
他抬起头,艰难地喘着气,面罩里空气蛋糕似的软脸,沾满了汗水,“刚才飞艇从那边降落,我就隐隐约约觉得里面是你。你还活着啊?”他问道。
“是啊,我活得好着呢。“她拿出工具箱,让它变出许多诊断臂给他检查。这东西可以粗略地判定他有没有内伤或严重出血。
不久,诊断臂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代表伤者的情况还好,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生命危险。
“其他人呢?”她又问。
“大部分撤离了。只有站长那些大头头,去别的博究站帮忙了。”
陵岑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残墙后方不远处,倒着一只变异大黑狗,狗的腹部,插着变形刀具。
“那不是门卫养的吗?”陵岑问。
“对,门卫不在了,狗我杀的。但是,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你得帮我出来、帮我离开。”海棕子说。
陵岑冷冷一笑。
这海棕子一贯“爹味”,习惯于对人发号司令,更爱无端的指斥。
他那些批评之言,大多堪称夸张,甚至恶毒。比如,他会故意对他身材正常,但过于在意自己脸圆的师妹说:“你胖得让所有人不舒服。有没有注意到,大家看你的眼神都带着嫌弃?”
再比如,他总是费尽心思寻找师兄的小失误,然后加油添醋地对那有年龄焦虑的男士强调,智力随年纪退化有多可怕。
他为何这样做?想来多半是为了获得满足感。
他大概也知道,自信之人会对他嗤之以鼻,所以专挑自卑者玩弄。除了他的师兄师妹,原主也是受害者之一。
他不叫名字,却叫原主编号,便是有意地表达对她的不屑。除此之外,他经常直白地谈论她和她家族的关系,并对她进行受害者有罪指责,比如他会说:“你那些亲戚都疏远你?那你本质上是个挺阴暗、挺不可爱的人啊。不然他们怎么就只针对你,不针对别人?”
他高高在上的姿态,和“关心你才说”的立足点,让口拙者无法辩驳。而他语言霸凌的时机,往往是别人有重要任务的时候。如果他们被他影响,把工作给搞砸了,那他简直不能太快乐。他会喜笑颜开地描述他们的失败,一次又一次跟他们讲,心里素质不好是多么致命。
总而言之,那真叫一个颠倒黑白,杀人诛心啊。
陵岑自然不吃这一套。但她却感觉到了原主面对他时的压抑。原主痛恨这个人,可内心深处最厌恶的,却还是她自己。
“师兄。”陵岑站在海棕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曾说我是个阴暗的人,而你现在,竟在求一个阴暗之人救你?”她问道。
她倒不屑剥夺他的生命权。但鉴于他以前的行为,和他可能给她带来的危险,她要对他进行一些编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