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船平台忽然失去了光亮。黑暗之中，痛苦感汹涌而来。
虽然这痛苦不是源自陵岑本身，而是从旁人的喊叫、哭泣和杂乱的脚步声中溢散出来的，但人类共通的情绪，还是感染了她。毕竟若仔细算来，她在痛苦中“惨死”，还没到一天。
【不，你现在活着。】
内心深处更为坚韧的声音在呼唤。
些许迷茫，转眼消散。
很快，她便完全地清醒，并在同一时间迅速地行动起来。
“注意脚下！保持镇静！”她清晰地喊出这些话，并用飞艇的扩音功能把它们扩散出去。而这期间，三道光源也分别出现在了厅内三点。它们是陵岑的飞艇和两个变换成应急照明设备的工具箱。后者自然也是她刚刚抛出去的。
于是封闭的空间内，又有了光，虽不算很明亮，也不足以温暖人心，但总算驱散了一点点恐慌，让那些黑暗中乱窜的受惊者停了下来。踩踏的悲剧，就这样被及时阻止了。孩子的眼睛，父母的泪水，含着几许庆幸，微微闪烁。
危机得到缓解，陵岑却没停下思考，若是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她就必须要在工具箱电池用完之前，拟定好下一步计划。
好在它没持续多久。
不多时，大厅里的灯一一亮起来，AI员工马后炮的安抚和解释也飘入了人们耳中：“各位旅客请不要惊慌，为了更好地阻挡元极ε，我们刚刚对空港各区进行了隔断。这不会影响您的离星行程，请您在相应平台耐心等候，根据工作人员指引，有序登船。”
“这是什么业务水平？你要隔断各平台，好歹先通知一声！”后方的海棕子说道。他脸上恐慌尚未消退，现在显然是想以大嗓门压住害怕的情绪。
“他们是故意的。”陵岑趁着别人没注意，用控制笔把两个工具箱收回，“如果提前通知，必然有敢于尝试的人，跑出相应平台，如此一来，空港就避免不了本想避免的麻烦了。”
“本想避免的麻烦难道是……因为乘不上船导致的混乱？”纱雪彤问，她也稍有些慌乱，但完全没有海棕子那样夸张。
对生命的渴求会让人不顾一切，大家族中的人则尤其懂得，怎样从根本上阻止那些不顾一切。陵岑没把这话说出来，而原主被亲戚踢开的画面，从脑中一闪而过。
“总之，还好你刚才行动及时，哎不愧是头子，我到了关键时刻就完全不知该干什么。”纱雪彤隔着防护帽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反正没事就好，咱们尽快登船吧。”
不久后，三人从飞艇上依次离开。其中海棕子仍躺在工具箱变成的担架上，由它拖着前行。陵岑两人则边走边观察四周，试图寻找负责递交学院飞船的无私者。
忽然咣当一声响，有人撞上了海棕子的担架，发出“咿呀呀”的古怪声音。
“对不起！”
“没事。”他们说着，看向那男人。
他的外形十分奇怪，躯干有普通人两倍长，但没有胳膊和腿部，手指和脚直接长在肩部和胯部，防辐射服也是与躯体匹配的形状。
他是因生存环境而长成这样的特殊人群——虚居人。
在这世界中，贫困却小有才华者，有时会选择星牧为他们准备的“享乐计划”：躺入供养罐中，带上虚拟帽，让意识进入全息游戏，在里面玩上一辈子。他们便是“虚居人”。
根据协议，虚居人不必为此支付任何费用，而作为交换，他们在虚拟世界搞出的发明，创作的音乐、绘画和故事等等，全归其供养家族所有。
虚居人的生活听上去很迷人，但实际上只有供养家族赚了。那些游戏由虚居人本身的想象更新换代，无需开发费用，供养罐的批量造价很便宜，而营养液和营养气体，更是比猪饲料还要廉价。
这种文化，让供养家族得以用极低成本换来大量精神财富，而大部分底层居民，则因此进化出了“后天变身”的能力，即是，如果他们作为“虚居人”生活了一段时间，身体就会变成适合其环境的形态：男性躯干变长，手臂、腿部消失；女性的手臂则变得粗壮无比，身高长到两米六到三米。
如今灾难降临，供养家族应该是既不想承担运输养料罐的高额费用，又不想制造抛弃虚居人的丑闻，所以才叫醒他们，令他们自己逃难。
许久未接触真实社会的人，难免懵懵懂懂。那男虚居人正在道歉，一个心不在焉的女虚居人又撞上了他。
这场碰撞的最终受害者，又是那倒霉的担架，它被整个撞翻。海棕子摔到地上，再也无法忍受地大喊：“你们走路就不会看着点儿吗？”
不过，他倒也没有伤上加伤，甚至边骂边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陵岑只觉得有点好笑。等他站稳后，她收了担架，让工具箱变成一根拐杖给他拄着。
“咿抱歉！”男虚居人缩着头，盯着海棕子防护服上笑脸似的家族标志，神色恐慌。他大概看出了那是星牧第四家的象征。被压迫者最不想惹到的，就是这些贵族子弟。
与男虚居人相反，女虚居人全然没有惊慌，不过，她的精神状态更糟。她驼着背，恍惚地站在那里，双手向下耷拉着呆立了好久，才发出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对不起。”
海棕子指着女虚居人，刚要情绪大爆发，便被陵岑犀利的眼神生生压了回去，“算了，你们下次注意。”
男虚居人松了口气，紧接着又被响起的播报震了一个趔趄。
“天隼7B625147号飞船，将在半小时后离星。请乘客尽快前往验证口，准备登船。”
这通知重复了两次，大厅里没有人走向验证口，但许多紧绷的弦，显然又被同时触动了。无意识原地跺脚的，隔着防护手套焦急搓手的，把匙子形状的船票掰来掰去的，将自家小孩儿紧紧抱在怀里的，不安的气息越来越浓烈。
“怎么还没到咱们，该不会走不了了？”男虚居人看着手里的船票，“说好的会让咱们上加派的飞船呀。”
“没有必要报希望……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女虚居人幽幽地道。
“你说什么呀？”男虚居人道。
“飞船数量不够了，那天隼飞船是今天最后的离星航班之一。这之后，就没有公共飞船从这个平台起飞了。”
公共飞船数量不够这个说法，对上了星守的消息。于是陵岑问女虚居人：“你这么肯定，是有什么依据吗？”
女虚居人回答：“我们平日浸泡在虚拟世界里。那世界连接着星际网络，所以我可以从其中窥看到一些事。”
好家伙，看来是个技术宅。
然而那男虚居人听到这一番话，却越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颤声说：“你怎么能擅自窥看千镒之裘家的产业？你还告诉我，你这是故意害我！”
女虚居人并不理睬他，而陵岑说：“冷静，你不想知道就听不见好了啊。”不过，他对星牧家族的恐惧，竟超过了死亡本身，这事也的确令人唏嘘。
男虚居人连“嗯”了几次，一双小短手努力做出捂耳姿势。“对！我没听见！”他这样说着，几乎是一跳一跳地跑开了。
女虚居人没有想要换地的样子，依旧沉沉地站在那里，满眼的空洞、没有所谓。
于是临行前，陵岑踮起脚、抬起手，够到她那超高的肩膀，稳而缓地拍了一拍。当她低下头来看时，陵岑微笑道：“我们一会儿见。”
不久后，陵岑三人便从一名AI员工那里问出了消息。他们被带到两名无私者所在的休息室。
星守会在属于星牧的空港，安排无私者、管理停留在此的学院飞船，这也是两种势力间依存并对抗的一种体现。
那两名无私者像大多同类一样长相精致，其中一人米金头发，另一人蓝灰发色。他们各自笔挺地坐在椅子上，没有表情，但也不显得冷酷。
“还好，你们没被隔挡在其他平台。”在他们对面坐下时，纱雪彤庆幸道。
“上一架学院飞船，已离开很久。我们在那之后就立刻到此处来了。”蓝灰头发的无私者说。
“那看来还是我们更危险啊，再晚到点会不会就进不来？”海棕子。
“不会，他们会让你们进来。但只能进，不能出。除非你们开飞船离开。”米金头发的无私者说着，以十分公事公办地姿态，把登记表格递到三人面前。
三人按照格式填了学院登船表，陵岑用的自然是知行合侄女的身份。
这之后，纱雪彤便开始询问她导师交代的事了：“我们能带些没有等来公共飞船的人吗？”
米金头发无私者问：“一架飞船建议搭载上限为200人，你要带哪些人？”
纱雪彤：“现在这接待大厅里，有多少这样的乘客？”
蓝灰头发无私者：“包括你们在内，一共238人。”
纱雪彤迟疑了一下。
海棕子质疑道：“你们怎么知道是这个人数？难道去问星航公司了？”
米金头发无私者：“以无私者的能力，只需一眼便能算好的。如果代理舰长提出搭载乘客，星航公司也会再次向你们确定这个人数。”
“好吧，我忘了。”海棕子说罢，看看陵岑和纱雪彤，“所以，怎么说？”
纱雪彤问：“能不能都带上？”
蓝灰头发的无私者强调道：“超光速运行中的生命维持系统，是有人数限制的。就像白鸠所说，这个限制是200人。”
“238人，我们都带上。”陵岑肯定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