谩骂伴随着猛烈的击打声，从黄泥土屋里传来。
根据前方排队者的窃窃私语，那击打声，是房内的办事人员在“收拾”登记用的传输机。那东西已年久失修，相当地不好用，据说需要经常敲打，才能继续运行。
“下一个！”巨响持续了好一阵子后，那尖锐的声音终于叫道。
队伍最前的人踏进土门内，不久后憋着笑意走出来。
五个登记者接连进出后，尖锐的话语又变成了：“什么破玩意儿！”
与此同时，敲击声再度响起。
“破外意儿，破机器！”旁边一个稚嫩的声音学舌道。
陵岑顺着那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原住民小女孩儿抱着圆石头，在地面快乐地滚来滚去，沙土沾在她的脸上和尖刺上，让她完全融入了奇妙的自然环境中。发现陵岑在看自己，她笑得更欢了。
陵岑也对她笑了。
“你看，这是我的大将军！”她忽然举起石头，骄傲地说。
“将来你会有千军万马。”
“嗯！”
“唉。”听着她们聊天的草木心，发出轻微的叹息声。
“下一个！”室内的呼喊再度传来，登记的人们又陆续向前。
当前方只剩下三两人时，陵岑透过窗子，看见了里面那位办事人员。他也是个典型的原住民，因为没有哪个势力会花钱在这种地方设置AI员工，他们因祸得福地多了点工作机会。
屋里的桌子、椅子和办公用品，不知是哪里的人捐赠来的，设计上参照的是普通人类比例，对当地居民来说，完全不符合人体工效学。办事员以半蹲半站的姿势踩在椅子上，上半身紧贴桌面，显得十分吃力。长期这样工作，也真是难为他了，怪不得会变得这么暴躁。
火爆的原住民以极高的效率继续办事。
陵岑侧身让路给前面的人后，却没等来属于自己的“下一个”。
“砰”一声响。办事员几乎从椅子跳上桌子。这不是他敲打传输机的声音。那传输机在自行嚎叫。
陵岑从对她来说略显低矮的门框探进头看。就这世界的技术而言，屹立在办公桌旁的传输设备，不是一般的古早，说它是原世界机房里的东西，估计都有人相信。
“你可不要真出事啊！”办事员的语调，比起他刚刚爆敲机器时温柔了许多。如果大量停留飞船无法登记，事情可就大条了。
很快，许多跟办事员长相相似的人从外面和房子内间跑过来，他们围着同事慌乱了一会儿，又开始手足无措地绕着登记传输设备看来看去。
“别这样坏了！醒醒呀！”
他们的声音带着古老的味道，仿佛原始部落围着火堆跳舞，乞求死人复活。这当然无济于事。
后方的队伍开始发出烦躁的声音：“还行不行呀？”
“野人办事员果然比不过AI员工。”
这让一群小巧的工作人员越发慌乱了。
“请问，”陵岑适时地开口，“介意我来帮忙吗？”
办事员看着她弯身跨入门内，惊讶道：“咦您是？”
“我是代表星守学院飞船来登记的。”陵岑拿出小勺子形状的“通行匙”凭证给他看，“技术这方面我懂一些，可以帮你们修好传输机。”
“啊这，外人的话……”办事员有点犹豫，门外队伍又传来催促声。
“要不就让她试试吧。”他一个同事说。
办事员迟疑了一下，笨拙地拉开椅子，让陵岑来到传输机前。
这头脑中的专业技能是拓荒工具的研制和改进，所以修复设备对陵岑来说绝非难事。她拿出她的工具箱，变出各种器械，辅助她检查、拆卸、调整、安装。
她谨慎而熟练，这期间内，草木心过于高大的身体也挤进屋里，给她搭了把手。
当那传输机运行的声音再度传来，办事员和同事们都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她把通行匙放入机顶碗状的验证软泥中，只听“叮”一声响。
“验证成功。星守组织7334899号飞船停靠地点已记录，感谢您的配合。”传输机发出语音。
“可以了。”陵岑抬起头，对那一群当地员工说道。
长相颇像植物的人们，激动地看了她们一会儿，如同树干的脸上，好似要开出心潮澎湃的花朵来。然后他们一块鼓起掌，向她和同伴表达敬意。
“虽然传输机暂且没问题了，不过它内部的一些原件，已经严重老化，最好能尽快更换掉。我们的飞船上有一些物品，能改造成传输原件和提高环境的设施。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用水和土产药物跟我们交换。”登记结束后，陵岑向这些原住民随便一提。
已对她产生了信任的他们，自然无比愿意。当场就跟她约定，工作结束后进行以物换物的交易。
“是啊，这颗行星上，是不用星际点交易物品的。”离开那登记点后，草木心难得地主动说话。
她所说“星际点”，即使这个宇宙的唯一通用虚拟货币。
“如果你喜欢这里的土产，也可以只用身上携带的非必须品去换哦。这里的原住民也都挺好说话的。”陵岑说。
草木心缓缓地点点头，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双手和背包，最后叹了口气。
陵岑挽住她的大手臂，带她走向她目光特意避开的地方。
那是路边一个土产小摊位。那沾着黄沙的摊床上，是一些染了颜色的编绳、石子打磨的带孔珠子、当地木浆所造的“香纸”，和可以自动溢出“墨汁”的水草制笔。
草木心既被拉过来，也不再回避，她轻声说：“我曾经在星际互联网上看过一些介绍，它们是一体的。”
看摊的原住民老板娘竖起了棕色的大拇指：“是啊！你很聪明！你可以把编绳和珠子编成自己喜欢的样式，再把它按在香纸上，用笔里的墨汁那么一滴，它们就会变成这样。”
老板娘拿出了展示用的香纸，只见那编织物整个化散开来，成了样式独特的花纹，看起来好像原世界手帐的贴纸，但却精致许多。
“不会重样的，来跟我交换！不会后悔的！”
“好啊。”陵岑想了一下，伸手把夹住高马尾的发夹拿下。她浓密顺滑的头发顿时散落，披在肩上。
“夹子上有手工打磨的水晶，虽然不是很贵重的东西，但在星网平台上作为旧货出售的话，价格大概等同于十五个面包。”陵岑把发夹递过去，“你如果用它跟人交易，记得不要低于这个价哦。”
“喔！漂亮的发夹！”老板娘接过夹子，非常熟练地把自己的毛绒头发盘成花朵形状，并把它夹在花芯的位置，“我决定不用它去换东西！它很适合我这样的美女！”
然后，她用草绳捆了若干编绳石子、水草制笔和一大叠香纸递给陵岑，“谢谢惠顾！”
临行前，陵岑又向她问了附近可去之处，老板娘指给她们南边的至母乾坤娲像，两人便一路朝那里去了。
路上，陵岑把东西拆分成两等份，其中一份送给了草木心。
“这是陪我排队和帮忙修理仪器的谢礼，你不会拒绝吧？”陵岑问她。
“啊，”草木心犹豫了一下后接下来，但还是说：“到了能用星际点的地方，我还钱给你。”
陵岑知道她仍有不想表达的心思，于是只拍拍她，并未多说什么。
老板娘所说的乾坤娲至母像，在一个单独的小广场内，算是这颗行星上极少有的标志性景点。
它大概有十来米高，同样是用此处特有的黄泥土制成。至母仪态优雅而有威严，有力的双手拖着一块巨石，石上刻有草木、鱼虫、飞禽走兽、奔跑的人类，以及螺旋状的星云。
实际上，乾坤娲并不是当地特色的传说人物。她来自人类共有的神话。
“远在第一次大灭绝前，人类就有崇尚乾坤娲的传统了。人们叫她至母，并不是因为她生下了何人，而是因为她给人类创造了奇迹、教人理解了高尚。母即守护与抗争的智慧，即自我本源的无限创意。至母乾坤娲，就是人类最初和最终的守护者。”大声讲述这传说的，是一个矮小的原住民老者。
他这样做，是为了兜售他背后筐子里的商品，即是一些刻着奇怪纹路的石块。
“你们这些自视高贵的人啊，总是忘了自己的根种，忘了在第二次大灭绝前，自己的祖先也不过是被称为野人的远缘居民，甚至比现在的我们，还要更加落后、更加一无所知。那时的高贵之人，又何尝不像你们一样，自以为能控制一切？可是最后啊，他们连同他们的科技，都被卷入了无边的黑洞，这也成了你们发展的契机。如今，第三次大灭绝即将降临，为了未来与希望，给至母献上祭石吧！”他念叨着，向每一个路过的非原住民推销石头。
多数游人都摆手说不要，只有一位老太太和一名少年外来者，拿出东西跟他换了祭石。
最后，一个绣着纹身的不明组织之人，厌恶地用脚踹开他。他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陵岑正好走到他身边，便伸手扶了他一把。
“谢谢！好心的姑娘，要换一块祭石去向乾坤娲祈——”他又举起石头，开始兜售，但当他抬起头，看到了陵岑的脸，却一下子停住了。
“你来了。那么说，都是真的？现在发生的事，果然是第三次大灭绝的开端？”
他退开一步，扔掉了手中所有石头，又上下打量了陵岑一番，最后轻声呼唤道：“至高者乾坤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