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嘈杂声渐弱,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去。恶徒的尸首还留在架上,被路过的行人指点、唾弃。
在犄角星系这个半开化的地方,没人会制止这类事情,也无人会考虑这东西会不会吓坏脆弱者。
从开始观看“示众”,到回去的一路上,草木心都无比沉默。陵岑挽着她的大手臂,用心观察了一下。那双眼中已不只有无边的空旷,更多了些厚重而智慧的光泽。或许是方才经历的残酷、拯救,和那原住民孩子稚嫩的言语,唤醒了她心中这许多色彩。
距离集合时间还有半星时,两个姑娘决定先去看看她们救回的人,再沿主路回到空港。
卖石老汉在邻居的安慰下,平静了很多,正在用草木和泥巴,给他唯一的亲人准备棺椁。而那被拐的小孩儿,父母早已因病离世。今天的一切,让两人变得有点惺惺相惜。老汉要小孩儿留在自己身边,估计以后他们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乾坤娲。”道别时,老者忽然又盯住陵岑,再度这样喊道,“很久以前,生活在森林、草原和大海边的人类,被不知名的风所诅咒,身体变得好像泥巴一样,一块块地脱落。当大家的头快要掉没的时候,乾坤娲出现了,她把混合了神秘药草的泥土,糊在人们身上,重新捏成肢体。人们因此被治愈了。那年之后的每一个‘治愈日’,人们都会在藤条上游荡,在海水中欢呼。他们感谢乾坤娲,让他们不会再散开、融化。”
他说完这些话,又拿出两块祭石,递给陵岑。
陵岑看着老人含泪的眼,没有拒绝祭石,也没拒绝乾坤娲这称呼。
她明白,这沧桑的存在,并不是迷信者或狂乱的疯子。他只是在无尽的中寻求慰籍的迷茫之人。
“这世界一直有许多乾坤娲,在为咱们带来光和希望。”她把一块祭石拿在手中,另一块递给了正与孩子道别的草木心。
“哎。”老人重重地一点头,泪水翻涌出来。
主路上的人,比清晨时更多了些。早晨下了飞船闲逛的游人,此时正陆陆续续地返回空港。另有一些新游客,刚从空港里出来,或是准备观光,或是要去登记。
即将进入空港时,陵岑忽然注意到某种迹象、某些微动。
“发生了什么吗?”发觉她停下,草木心问道。
陵岑摇摇头,说没事。
不过她听到,后方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一个记忆中的身影,从她身侧跑过。
那人的余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而她也特地为此转过头。
那人速度慢下来,转过脸。这短短一霎,他的目光从惊愕变为了惊慌,那惊慌又迅速转化成了惊恐。
对于他来说,恐怕整个世界都快要塌陷了。
因为站在他的视角,他正在看着一个“死人”。
面前这个皮肤粗糙多斑的吊眼稍男人,名叫冽启,是原主的表哥之一。原主被害死时,他与那二十几个亲戚,在同一架飞艇上。
和原主的二舅、十七姨妈和不知第多少个外甥不同,他没有直接参与推搡原主。
不过,他对原主的恶意,却也不比直接残害她的人少。这主要是因为,他是寂夜凝视的伴生子。
自生子和伴生子之争,是这个宇宙所独有的家庭问题。
这里的人类,并不像原世界那样怀孕生育。他们是通过科技干预,让自己的手臂长出外延育化分肢,再将繁育细胞植入,从而诞化出自己的孩子的。
因为所有人都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拥有后代,一对伴侣的儿女,就有了到底是自己诞化还是伴侣诞化的区别。对家长来说,自己诞化的子女,是自生子,而伴侣的子女,无论是否具备其基因,都是伴生子。
在人类核心星系,一个人的自生子比伴生子更有继承优势。而在寂夜凝视这种大家族中,两者的待遇更加悬殊。
原主陵岑和冽启的母亲,都是寂夜凝视家的自生子。二人分别结婚后,原主母亲以手臂分肢诞化了原主,而冽启却是他入赘的父亲诞化的。
所以,陵岑不单拥有寂夜凝视的家族身份,在年满十八岁后,还能拿到祖辈为她准备的丰厚财产。当然,如果她选择脱离家族、自动放弃财产,那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烈启则是除了可以在家族中生活、社交之外,什么都没有。他的身份甲编号上,甚至都不带寂夜凝视四个字。伴生子,注定只能作为家族的高级雇员而存在。
因此,冽启深深地恨着原主陵岑。这种恨意,早在六七年前,他十几岁时,就表现了出来。
那日,十一岁的原主在外散步,“偶遇”捂住肚皮、蜷缩在地的冽启。
当时,星球上出现了一种变异植物,其花粉导致大量男孩儿过敏。其中轻者会昏厥半日,重者会生命垂危。这过敏的初期症状,便是腹部绞痛、后颈出现绿色疹子。
原主见他这样,又看他脖子后面果然有绿疹,便立刻打开指讯机。
“不行!”冽启抓住原主的手,大喊道,“你别联系我爸妈,他们很忙的。如果你打扰到他们,出了事情你要负责的!”
“那我不叫你家人,叫救护飞艇。”原主说。
“那也不行!我这个伴生子的身份,你也是懂得的。我还没到快要病死的程度,占用公用飞艇的话,会让父亲蒙羞。”冽启说得楚楚可怜。
原主又要叫别人来帮忙,但都被冽启以差不多的理由一一否决了
“不如你送我去我爸妈那里啊。只有一小段路,不远的。”最后,冽启请求道。
原主并没有那么相信他,但这个十来岁孩子的同情心,还是占了上风。
她把冽启一步步地背到他父母经营的换骨院。这地方,可以理解为原世界的整形医院。只不过,它更为先进,只要客户有足够的钱,就能在此处换骨成任何身材。
这里当然也能进行应急医疗干预,所以原主背着表哥进了门后,便直接喊护士救救他。
两个护士立刻跑过来,而一名AI员工,则去通知冽启父母了。
当那对男女下了楼来,护士们也给冽启检查完了。
那一群人看着原主开始大笑,笑声疯狂又恶毒。
他们说原主简直是白痴、蠢货,说世间最不值得存在的垃圾不过如此。
那冽启伸手抹了把脖子,一些绿色粉末从上面脱落下来。所谓过敏,不过是他的伪装。
他只想骗她把自己背来,并向大人们炫耀自己的骗局。
他的家人虽无法违背规则,让他拥有家族自生子的权利,却一贯纵容他,甚至以他的恶意为荣。
他们配合他,打击她。他们擅长且热衷此道。
原主跑回家去后,当然没有在父母那里得到半点安慰。两个愚蠢之人只知批评她不够懂事,并不会给她任何支撑。
但这件事最为残酷的一点是,多年之后,撒谎的孩子也没有被狼吃掉。受害的是她,死的还是她——那曾今相信了撒谎者,并希望拯救他的人。
现在,撒谎的“孩子”就在陵岑面前,吓坏了般地看着她。
“陵岑!”
她走近他,而他试图避开。她巧妙地走位,最终把他逼到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她看了他半晌,在他那恐惧升到一定程度时,轻声地问:“你怎么也在这行星上?”
“啊,”他一副快要过呼吸的样子,“只是有点事。”
他没有说在这里中转。她注意到了,但她不动声色。
“其他家里人呢?没跟你在一起么?”她又问。
“没,没有。”他说。
她观察着他,过了一会儿,稍稍后退。
“所以你怎么……”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很巧啊。”她换了一种轻松快乐的语调。
与此同时,她开始自我调节,让她的思维,进入了屏蔽外界干扰的状态。
这是她第二次这样做了。
比起面对那两名救援队员时,她又熟练了很多。
她开始为他编织记忆。一段来自遥远过去的记忆。
【现在回到六年前。】
冽启的目光,逐渐涣散。
【那日,你装作过敏,卷缩在路边等待表妹。】
冽启恐慌的意识,正与她构建的世界对接。
【你看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儿走向了你。那其中一人,是你的表妹,而另一人,是我这个一直与她相伴的知己。】
伪造的记忆中,那些话语在回响:
“你们为什么会是……一个样子?”
“世界上就是有很巧合的事情呀。”
“她可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我。”
【为了送你去父母那里,你的表妹便暂且跟我分开了。】
【她沮丧地跑出医院后,你偷偷跟出去。你想看她痛哭的样子,再顺便嘲笑上两句。但你却看见两个长相一样的女孩儿,手拉手站在一起。】
“好幼稚好傻的骗术啊!”
“你没看到他们得意的蠢样子,看得我好想笑!”
【我们谈论着你和家人的恶毒之举,眼睛里充满鄙夷。】
【是啊,你从来也没能真正伤害到她。因为我一直在她身边,理解她、陪伴她、支持她。】
“啊啊!”
伪造记忆插入结束,冽启后退了大半步。
“原来是你,你是跟陵岑长得很像的那个她的朋友?!”冽启明显不像刚才见到她时那样恐惧了,他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怒意,但这怒意又被紧张和心虚感压过。
“是啊。”陵岑说,“我最近都没见到她,她怎么样了?我们行星上发生了那种灾难,我是真的很为她担忧。不过,我的担心应该挺多余的,毕竟,你们寂夜凝视家族有那种实力,是吧?她肯定早就安全撤离了。”
“嗯对啊。肯定的。不过我们家族挺大的,撤离时我也没跟她在一个飞船上,所以暂且还不知道她撤去哪了。”冽启双手手指不安地相互掰了掰,又灵活地一转身,绕过了陵岑和草木心,“我还有点急事,这就先这样了?拜拜啦,后会有期啊。”
“后会有期。”陵岑这次没再阻他。她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目送他离去。
“但你就是陵岑。”良久,草木心轻声说。她知道陵岑的真名,是因为陵岑和不朽昙交换名字时,她就在旁边。
“嗯,”陵岑没有否认,“我是陵岑,又不是陵岑。”
给冽启伪造记忆时,她说她一直在她身边,理解她、陪伴她、支持她。
她希望那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