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从死亡中走过,是么?”不朽昙问。
此时风已经停下,空气中的血腥味也不是那么浓了。
陵岑说:“这句话意义之广,足可以让我说是的。不过,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时常要深吸充满死亡味道的空气。”不朽昙答。
她稍稍垂下眼睑,透过睫毛看那残酷的一切。
前方的世界好似在微微晃动。
然后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原来啊,自战事中发生了这一变动,她便在以原主的心情、用原主的视角看世界。
“呵,我不如留在这被杀。”她去带海棕子离开时,他拿着那份“逐出家族文书”,自嘲地笑。
比起败在陵岑手下之时,他现在反而显得没那么痛苦。不过这表象下,其实却是更深的绝望。
“走吧。”陵岑说,“他们不是很想杀你,只让我赶紧带你走,大概你无论生死,对他们都是个超级大麻烦。”
海棕子于是跟她走,当他们远离了那些收拾俘虏、清点自爆身体的星匪后,他又忽然神经质地笑起来,“哈哈你煞费苦心抓住的我所谓把柄,现在全没了,你作何感想?”
她看了看他,只是一日一夜之间,那脸孔好像就没那么肥了。
海棕子避开了她的目光后,她说:“没了就没了呗,那还能怎样?”
他继续笑,歇斯底里地把头扭来扭去,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远方那原住民的遗骸上,于是指着它说:“还能怎样?你刚才在对她默哀吗?还一副惋惜的模样,真好笑。”
看样子他老毛病又犯,想要故技重施。陵岑自然不可能像原主一样被他伤害,但如今倒是生气都气不起来。
“你不觉得这很虚伪吗?你自己就是四大家族的人,无论你选择脱离它,还是被它除名,家族都是跟你相连的血脉。你逃不掉、跑不掉,你是这些残忍悲剧间接促成者的一部分!”他声音轻颤着,他想要发泄,但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痛苦了。
“啊你是这样。”陵岑点点头,告诉海棕子他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又颤声说她是否认、她逃避、她才是露怯,逐渐地,他的话语变成了混乱的词句,他开始讲他对家族的敬慕和忧心,讲他从多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多么沉重的责任。喜笑善在衰败,内部还有许多蛀虫、恶虫、吞噬人心的毒蝎。他要改变,他深思、他策划、他努力地学习,他作为实习研究者在星守工作,但总是要回归家族。他尽量低调地让自己掌握更多、建立他的势力和外援。
他满脑子都是他和他家族的爱恨情仇,现在完全没有精力去想其他事:比如他弟弟来此处的另一个目的,比如星匪想要寻找探查的事,再比如元极灾难相关。
而陵岑不一样,她一路上一直在思考,对他唯一的关注就是确保他别跟丢。
“你说得对,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无法去除跟家族无形的联系。但总有一日,这问题将不复存在,”空港里,她的目光顺着发送器轨道一路向上,“他们会消失。”
“你说啥?”他又开始笑。
上升途中,他的笑声一直在发送器内回荡。
除了水和医疗用品,原住民还从灰市换了几头多角羊给他们。这些东西本是外来品,普通人吃了也不会中毒。乘客们见到了,就开始商议烹饪羊肉。
陵岑和海棕子返回后,纱雪彤两人算是松了口气,简单询问了两句,便开启飞船自带设备,给众人弄羊肉。
外焦里嫩的小羊排很快烤好,热腾腾的羊蝎子、羊杂汤也出了锅。虽然调料不多,但新宰的肉十分鲜美。一餐之后,新到的水也被过滤处理好了,大家可以尽情梳洗。于是乘客们重新振奋,对未来的想法也乐观了许多。
星守众人处理好各种事宜后,午夜已至。陵岑感到,这具健康的躯体,也开始露出疲惫的迹象。
纱雪彤几乎立刻察觉到了她的状态,于是梳洗过后,直接把她推到舰长室的梯子前。
“你今晚就安心休息吧,我来换班守夜。”纱雪彤说。
陵岑挨在梯子上无奈地向纱雪彤看了看,那双特别柔和的淡粉眼睛,某些时候也特别容不得拒绝。
“那好,晚安呀。有需要就叫我。”
“嗯嗯,晚安!”
纱雪彤似乎又把舰长室打扫了一下,如今这里更加整洁,空气中还有淡淡的净化气体香味。
看床铺的状态,纱雪彤昨晚是选择了上层。所以陵岑便在下铺躺下,拿出那形似纸质书,又兼具电子书和pad功能的设备阅读。
原主购买了不少小说和电影,并下载存储在设备内。她读了几个故事,就觉眼皮沉重,但又不自觉地将它一页页后翻。
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一本名为《我》的小说上。
“那一年,她出生了。”
她昏昏沉沉地读着。
原来这是部日常生活小说,讲述的是一个普通小女孩儿幸福的成长故事。作者笔触有些稚嫩,就像在用小孩的口吻讲话,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风格本便如此。不过这完全不会影响阅读,反倒让人感觉很放松。
故事里的场景,跟原世界有点相像。那些儿时趣事,也让她感到很熟悉。
原来,不同宇宙中的童年,都有共通之处啊。这位作者,应该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写下这些的吧?
她读着思考着,渐渐睡去。
梦中,她回到了小时候。
她在社区花园里奔跑。天刚刚下了雪,但她一点都不觉得冷。
她想着是要叫人打雪仗呢,还是堆个大雪人?
总之,她觉得要找一些东西。
蹲下检树枝时,她看见了躲在矮树丛后的女孩儿——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儿。
“我叫陵岑,你呢?”
“我也是。你多大?”
“七岁。”
“我也是!”
“诶呀!”那个陵岑一脸惊讶地看着她撩到身上的雪,“你做什么?等一下!”
她咯咯笑着跑开,那个陵岑追上来。
一团雪打在她手臂上,软软的,并不疼。
“我也打到你咯!”那个陵岑大声喊。
“换我来!”她弯下腰想要揉一团雪,脚下却忽然一滑,整个摔倒在地。
天地颠倒中,那陵岑伸出手来。
“要当心点呀。”
她抓住那柔软的手。
站起的过程中,整个场景都变了。
冰雪消失,取而代之,是灰烬似的大地。天空是烂羊肉的色泽,大大小小的燃烧固体,正从云层中落下。
“陵岑,你一定要在啊!”对面的人说。
“我不会离开你的。”
我不会离开……我自己。
那个陵岑的身体渐渐虚化,她原本握着的手,也像是在慢慢融掉。
“等一下!”她喊出声来,睁开眼。
她还躺在舰长室的床铺上,原本与那个陵岑相握的手里,是昨天没看完的电子书。
她把它拿到眼前,准备关掉,却偶然瞥见下一页。
书中前几章,主角的父母都叫她宝宝或宝贝,外人则称她小姑娘。而那一页,作者刚好写到主角去上幼儿园。游戏前点名时,阿姨叫她:“陵岑。”
“你还好吗?”纱雪彤听到设备落地的沉重声音,推开舰长室的门。
“没事。”陵岑把它捡起,“睡着了不小心弄掉了。我也该起来了。”
“其实还早了,你可以多休息一下。”
但她当然无法再休息。
船舱中,不会疲倦的白鸠,在低声跟醒着的孩子们讲话。两者之间脑回路依然不相通。海棕子很难得地在指导白鸠,但他映在特殊材料窗上的目光里,却有掩不住的痛苦。
既然陵岑坚持早早起床,纱雪彤便也早早准备。她之前也说过,想下去地面看看,天明后,便与一群乘客一起出行,几星时后换了好多土产顺利返回,顺便还带来了行星上的消息:一些原住民,在自发地为同类举行追悼会加葬礼。他们要葬的人,正是除了卖石者曾孙外的几个被害孩子,和那卷入纷争被杀的摊主。
这被灰色势力占据的外缘行星,时不时会有人枉死。因而,原住民自行为没有亲人在世的死者送行,已几乎成了传统。
悼念的场地就在那乾坤娲雕像附近,临时搭建的设施由枯木、干草组成,十分的简陋。丧葬司仪和他的帮手,大都来自那登记办事点。他们也没有穿得很隆重,只各自批了块白布,便算是符合礼节。
陵岑与第二批外出的乘客一起到地面。来到现场时,追悼环节基本已结束,主持者们正在焚烧被裹了丧布、置于不同土堆上的死者。
忽然,大风又吹起,浓烟呛得一干围观者不断咳嗽。
“啊。”草木心也在,她从下船便一直在陵岑身边,被陵岑挽着胳膊,此时终于发出声音来。
“世事难料。”她轻声说。
陵岑点头,拍拍她后背,余光又注意到有人向自己摆手,回头看去,原来是同船的爽朗男子。于是她稍作回想,记起每次放乘客们下地,这人都在外出的成员之中,跟聚在一起的随便什么人打得火热。
她将此事存放于心,点头回应。
这时候,火化已经结束。主持者们拾了骨渣,将它们分别放在桶形的容器内。此物名为送别筒,功能上类似于烟火。根据这星球的独特习俗,土地之下算是生者之域,而已故者的归宿,是无尽苍空。
“他们会与星辰相伴。”司仪将送别筒放在树枝搭起的支架上,并开始哼唱。
一群原住民跟着说“与星辰相伴”。
“他们将无所顾忌地翱翔在深空。”司仪点燃“送别筒”,并后退一步。
原住民们也跟着他大声唱。围观的外来者中,亦有人像受到了感召,一起唱起“翱翔在深空。”
“深空……”陵岑听见草木心细微的声音。
随着一声巨响,几道白烟飞向云层。
死者们固然到不了星辰之间,但谁又能阻止人类最朴素的寄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