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不孝子一个劲儿地喊着“虫腿”和“爹”,这让舱中的乘客们都不禁看向了他。这些人眼中大多带着好奇和厌恶,但都很克制地没有走过来围观。
不孝子恍惚的目光扫到了隔间中的老父,于是哆哆嗦嗦地伸出布满伤痕的手来。
老父亲沧桑的眼,注视着可悲的儿子,在他那对友人的搀扶下,慢慢地、颤颤悠悠地走向推床。
“错错,我错了,我错……”那儿子绝望地求助。他语调和目光中的悲凉与悔恨,让原本嫌弃他的旁观者们,也露出了怜悯的表情。
最终,他的父亲拉住了他的手。
“我错了。”儿子的声音放缓、放轻,似乎是因为获得了亲人的支撑,他的眼神没那么慌乱了,恐惧的喘息也渐渐平复。
“嗯。”良久,老人终于叹息道,“回来就好。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
“是,是。”
陵岑安静地看完了这表现力极强的一幕,又代替白鸠向老人解释道:“他的身体已没有大问题了,只是因为过于恐惧,一直叫着父亲,不肯休息。所以,我们觉得还是带他来见您一下比较好。”
“唉!真是麻烦你们了!”老人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之后,陵岑与白鸠又稍站远了些,静待那亲情的交流结束,才又推着推床返回。
“嗯,这是临终关怀?”只听有人悄悄讨论。
“嗐,别瞎说。差不多已经治好了。”
“对呀,毕竟是无私者嘛,医术了得。”
“头子。”将进入后舱时,白鸠与陵岑对视了一下。
陵岑等着生化人说什么,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或许,对于这计算能力过于强大的存在而言,有些谜题的答案,已经是显而易见。
当他们把伤患送回,原本跟大家一起收工的海棕子,又来到了机房,此时正站在新设备的前方。
两种新装置的外形,都颇有些可爱。其中材料合成加工装置,前面看上去如同一张呲牙的方形大脸。脸上两只正方形的大“眼睛”,和一只长方形的大“嘴巴”,分别是木料加工、皮革纺织品加工,以及金属及合金炼制的入口。它的尾部,则有对应的“滑梯”和接收箱。放入“嘴”和“眼”中的原始材料,如树木、植物、动物皮毛和各种金属块,被加工成木板木块、布匹皮革和金属板、块、钉后,就会通过“滑梯”,进入接收箱。
中小型工具打印机的前部,则像是一张在“挤眉弄眼”的大脸。其中“眯起”的“右眼”,负责平整型工具的制作,“睁开”的“左眼”,负责块状工具的加工、合成,而长方形的超巨大“嘴巴”,则负责复杂工具的整合。这设备的后部,是更大的产品传送带和接收箱。人们只需将加工装置制好的相应材料放入它的两只“眼”,便可以制造出简单的工具,如锤头、铲子、绳索、基础厨具等等。但如果想要制造快艇这类复杂的事物,就需要先通过“眼”造出各种原件,再由下方的“嘴巴”进行整合了。
总而言之,这两样设备,都是建设初期的实用装置。当他们找到更多素材,肯定要对它们进行“升级”的。而当下造东西时,人需要一直站在设备前方,适时地进行干预和调整。就算是这样,也不一定就能万无一失。
海棕子就卡在了第一步上,所以当陵岑走近时,他便打开全息屏幕,向她询问材料配置的问题。
“你怎么忽然这么积极?都不去吃饭吗?”说出自己的建议后,陵岑又问他。
“我想抓紧时间把你们的破船整出来,所以就不去晚宴泡蘑菇了。你们吃完给我送来一份儿吧。”他固执地回答。
两人也不想跟他掰扯。陵岑去吃了晚餐,白鸠则去做了些分析工作。待到晚宴将要结束时,他们又拿着海棕子那份饭回来给他。
自出发逃难以来,这个大少爷是头一次工作了一整日。他尚带着淤痕的脸上,又沾了些灰尘、污渍,但不知是因为连日来的痛苦经历,还是因为别的,那张脸又瘦了许多,看上去完全不似最初那空气蛋糕的形状,倒也勉强算得上帅哥了。
“你们别在这儿碍事了,早点去休息,明天也最好尽快出发。”见他们想要帮忙,他有点不爽。
“我这样的无私者不需要休息。而且,你的手臂还是这种状态,如果细分析的话,你比我更适合碍事这个词汇。”白鸠以毫无攻击性的语调说出这样的话。
“我说你就不能适时地闭上嘴吗?”海棕子抱怨道。
“我刚才太忙了,还没来得及调整我的芯片,改变我对你的应对模式。”
“算了,你别调整了。”
“为什么呢?”
“我觉得你会调整得更让我想要发疯。”
“好的。”
“啊!”打印机输入口前的一块大板子,忽然失去平衡,立了起来,这让海棕子又炸了毛,“我都不想承认这是我参与制造出来的东西,它根本是块废料!”
“你和大家都尽力了,”白鸠点点头说,“但毕竟现在可用材料不多,只能造出这种东西,我们必须克服一下了。”
眼见海棕子又要崩溃,陵岑按下那板子,又拉了白鸠和自己一起坐在上面。
“现在可以了,你再试试。”她对海棕子说。
海棕子别扭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地重新打开装置,这一次,它顺利运作。板子将被吞入装置口中时,两人又站起来。
无论如何,有了这半自动工具的帮助,制造快艇的过程,总比徒手造船简单了许多。
将至午夜时,三人终于配合着把它完成了。
“咚!”他们尽量轻地将快艇抬下来。
这之后,海棕子明显已是气喘吁吁。
“不行了,我要去舱中休息。你们两个抓紧时间调整,尤其陵岑你最好睡一下。”
海棕子话音未落,陵岑已放倒快艇的所有座位,躺到里面了。她这个行为,让他几乎目瞪口呆。
“你这是什么毛病?”愣了一下后,他质问道。
“嗯挺好,我就在这儿睡。”陵岑拍了拍坐垫。
“这个材料倒是无害的,不过,你如果不注意,可能会落枕。”白鸠判断道。
“那我注意点。”陵岑把草木心送她的小披风叠起,放在脑后,又换了仰卧的姿势躺下,“唉,其实你们不懂。”
其实病床上的她,曾无数次地幻想躺在小船里,随风飘行的感觉。可原世界临死前,她甚至因为太过痛苦,忘记让爸妈把她骨灰撒到海里了。而以他们对她的疼爱程度,必然要把她埋在经常能看得见的地方。嗯,她当然能理解,她也爱他们,他们那样做是对的,只是啊,深埋在土中,对她来说真的是一种束缚。
不过,现在倒是不用为此而苦恼了。
“我真是无法理解你们这些人的特殊癖好。”她听见海棕子抱怨着走出门去。然后,白鸠也一起离开了。
她这样睡了一小会儿,又因为毯子盖在身上而醒来。
她睁开眼。
“因为你执意睡在这里,我们就把这些东西给你送来了。”给她盖毯子的是纱雪彤,而跟在纱雪彤后面的白鸠,则抱着个枕头。
“虽然怎么睡都是个人的自由,但是你也注意点不要着凉吧?”纱雪彤抱怨道。
这个地方其实是恒温的,陵岑并不认为自己真的会着凉,但看着面前那微带愠色的脸,一时间是既感激又觉有趣,忍不住想要逗她一下。
“好的,慈祥和蔼、充满关爱的雪彤。”陵岑伸着懒腰道。
“哎这是什么形容?”纱雪彤轻轻抓着她前襟,把她拉到自己面前,“你在暗示我像老奶奶老爷爷是吧?”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她哈哈大笑。
“欠收拾!”雪彤迅速地挠了下她腹部痒痒肉。
“好,”她身体一缩,然后迅速回击,“那就慈祥和蔼的师妹!”
“这更奇怪啦!”
两人因此打闹起来。
白鸠见状后退一步,结果衣襟却被工具打印机刮到。他抱着的枕头因此撞上他上衣口袋,让小坠饰掉落下来。
坠饰滚落到艇旁靠近陵岑的位置。于是,陵岑挨着纱雪彤肩膀,捡起白鸠的东西。
“以后不许再让我听到‘慈祥和蔼’这四字了。”纱雪彤捏了捏她的脸。
而后,三人目光都落到那坠饰上。
它其实是块水晶相片,里面是身穿星守制服的白鸠,和显然是他同学的几个同龄者。
“我几乎都忘记它了。”白鸠终于把枕头递给陵岑,“我们当时,流行把这种坠饰挂在笔杆上,纪念同窗的情谊。”
“所以,这是你还在上学的时候拍的咯?”陵岑问。
人类时的白鸠果然跟他现在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气质个性看上去十分不同。
“那时候我跟你们差不多年纪。”白鸠没有去接陵岑递来的东西,便走向病房。
“他们有事?”陵岑问。
“应该没事,那一直昏睡的人醒了,我去看一下。”白鸠答。
“哎,结果还是没把这东西还给他。”陵岑摇摇手中坠饰。
刚刚她们的玩闹,显然让白鸠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不过,理论上来说,无私者倒是不会惦念旧时的情怀。
“你先睡啦。这东西明早再想着给他就是了。”纱雪彤说。
“是,英俊帅气智慧美丽雪——”
“喂!”
结果这话又惹得纱雪彤跟她胡乱打闹了一会儿。直到陵岑再度哈欠连天,雪彤才返回前舱。
将到天明时,陵岑因轻微的响动醒了来。她看见白鸠背对她坐在船外,肩背靠在船头上。
“唔,这个还给你,别又忘记了。”她伸出手臂,想把坠饰再递给他。
白鸠还是没有接。
“我总是忽略自己还带着这个东西,说不定哪天我会真的把它给丢了。”
“怎么会呢?你们的记忆能力比普通人好很多啊。”
“无私者并不会失去生前的记忆,我们失掉的,是私人的情感。”灰暗的光线下,白鸠稍稍转过脸来,露出浅浅的笑容,“虽然我们也会有适度的表情,但这其实是维持良好沟通的程式,其中包含的,只有大善、大爱。”
陵岑点点头,她知道白鸠所说的这些,的确是无私者的真实。
“其实,我总是在回忆过去,回忆那些和朋友们游玩打闹的时光。但是现在,我完全搞不懂,自己当初为何会有私情私念。”白鸠用平淡地语调说道,“不过,当初的我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乐意成为无私者。”
“所以,‘死后成为无私者’这一愿望,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有的吗?”
“我不太清楚。我的确是自愿做下了那种决定,不然,我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子。总而言之,我已抛却小情小爱,对情谊的纪念物,也会不自觉地看轻。但与此同时,我又知道丢下朋友的回忆是不对的。所以,我想请头子你代我保管它。”
“是这样啊,没问题。”陵岑于是把那坠饰好好地收了起来,“你帮我们做了这么多事,这件事,我一定也会帮你做好。”
“谢谢你。”
“那我继续睡了啊。”
“好。”
“啊不过,”陵岑把拉上的被子又拉下来,“无私者的生命比人类长得多,我将来老死了,就没办法帮你保管了。你到时要记得收回去。”
“好,不过,如果你未来也想做无私者……”
“我不会做无私者的,”她打断他的话,“我跟你们不一样,一点都不无私。我只想要完整地活一辈子,然后再没有遗憾地死去。”
完整地活着,就像现在这样,感受宇宙、感受众生。
“好。”朦胧之中,她听到白鸠的回答。不知为何,他们的谈话,又让她想起了父母。
如果她还能见到他们该多好啊。如果她可以给他们托梦,一定会告诉他们,她过得很好,她的愿望实现了,她可以自由地跑跑跳跳了。
所以她希望他们不要太过思念她,希望他们可以像她一样,去享受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