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来乍到(上)

除了黑暗,别无他物。
她两眼茫茫,不知是生是死,今夕何夕。
忽的,黑暗扭曲了一下,就似吃了盘古一斧,积蓄着力量,猛然炸开,天清地浊地向两边分开。有什么降落在她身上,脚上传来一股拉扯的巨力,整个人被胁着朝力的来处迫坠去,有什么在眼前破碎,恍惚间,她听到一声鬼魅般的幽咽。
——
她像是一颗被用力砸进铁箱的球,在进入铁箱的一瞬间,只觉全身沉重,两眼发蒙。四肢百骸灌了铅样的沉重,不同于方才无所凭依的轻飘,这有实感的分量,就像把飘荡的幽魂装进肉身。
黑暗中,人声和不知什么的破空声有如蜂群,一股脑地涌上来。这点声响似乎是什么讯号,身体一寸寸恢复感知,她还来不及欣慰自己不是个植物人,疼痛就紧追其后覆盖了她的全身。
燕台是被痛醒的。
黑暗裂开一丝缝隙,光芒迅速攻占这片柔软脆弱的视野。兴许是在黑暗中久了,燕台的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不等她适应,有东西破空呼啸,狠狠砸在她脊椎上,打得她头昏眼花,响亮的一声,皮开肉绽。
“小蹄子!进了老娘这院子,还有脸寻死!残花败柳,装什么贞洁烈女!”
别人说什么,燕台完全听不到,她眼中的世界旋转着,“嗡嗡”的耳鸣响彻了她的脑海,世界很安静。
她拉扯着喉咙,她觉得薄薄的声带一点一点被扯裂开,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嘶哑地喘气,发出一点气音以表示自己还活着,在冰冷的地板上苟延残喘。只这一点轻微的动作似乎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微微的战栗引来了毫不停歇的疼痛,疼痛的海浪一层一层叠上燕台的神经。
燕台头一次知道,人可以这么疼。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身上啃咬,好像在手脚的指甲缝和口鼻里插满针再一齐抽出……比这些燕台能想到的最疼的描述还疼。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或许我要死了,她想。周围的场景映在她的眼睛里,可燕台已经没法理解这些东西都代表什么了。
或许死了更好,可一次又一次落在身上的鞭子连燕台的昏迷都不允许,每一鞭都让人痛得死去活来。
“……还敢寻死觅活,浪费老娘的粮食……你妈我开了这么久的店,什么样的婆娘没整治过……”
屋子里只有鞭子沉闷的抽打和尖利的喝骂声。
燕台在地上蜷缩起身子,瞪着一双眼,甚至开始怀疑这一成不变的场景是一场幻觉。直到另一个人不怀好意的讥笑打破了这个场面——
——
“妈,这小丫头要没了。”女子甜腻腻的声音里漫出一点慵懒,闲适得似乎是在看笑话,她穿着间旗袍,抱臂斜倚在门边,左手手指虚虚握住一根细长的烟杆,烟斗里散出的白烟像她的声音一样透着点糜烂恶心的甜。
屋中的妇人一听这话眉头倒竖,张口便骂:“别在这儿耍嘴皮子,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那女子却不太怕她,只在烟“帘子”背后吃吃地笑:“不是吗?朝云说是不是?”
她这么一问,屋里的人才看见她身边还站着另外一个女人。这人瞧着年岁不大,长得纤弱秀美,只不像倚门的女子那样浓妆艳抹。方才她站在这儿看,一声未出,没人注意到,如今被那女子一语道破,面对几人的视线,她看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小姑娘,只得开口:“妈妈,阿槿说得是。”
见妇人半信半疑、残怒未消,还想抽几鞭的模样,朝云:“若是出了事,这丫头随便埋了便是,只可惜了妈妈这几日的饭钱。”顿了顿,她又道,“睡一宿想必就好了。”
妇人打量了半晌地上的燕台,抬脚踹了她肚子一脚,招呼边上的男人收了鞭子,这才领着几个跟班走了。
倚在门边的女子瞧人走了,也一副失了兴趣的样子:“朝云你心善救来的人,就由你带回去吧。”
朝云正在查看燕台身上的伤势,听到这话,指尖一顿,瞥了阿槿一眼:“是你先开的口。”门口已经没了人,她扶起燕台往外走去。
阿槿早支着烟杆吞云吐雾,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话,只留下似有若无的罂粟的气息。
闻到那黏腻的味道,朝云不禁皱了皱眉,她眯眼看了片刻阿槿的背影,背着不知是死是活的人离开。燕台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昏暗廊子上,女子袅娜的背影。
——
——
燕台醒来,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碎过一回般,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缓了好一阵,她才慢慢睁开眼。
这不是她家。意识慢慢回笼,燕台咕哝了一句:“看来都是真的。”过了一会儿,她又忿忿道,“在哪都一样。”
惨白的天光渗进狭窄肮脏的房间,燕台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伤口,那妇人不知道怎么打的,疼得要死,伤口却不多,只有几块痕印证明那场毒打不是燕台的幻想,被毒打的记忆涌上心头,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为了驱赶那些恐怖的记忆,燕台打起精神打量周围的陈设。这间屋子只在墙上极高处开了个小窗,漏出的光线连对面的墙都打不满,下面就更是乌黑一片。屋子里不知道放着些什么,只隐约瞧见一片黑漆漆的剪影,燕台心中害怕,想去开灯,一脚迈开不知道踢到了什么,只听得哐当一声响,好几个东西撞在一起,她才想起来这里连电都没普及,哪里会有什么开关。
燕台沮丧地蹲下去,摸索起刚刚被她踢翻的事物。
燕台昨天才在电话里和爸妈吵了一架,挂了电话在学校里瞎逛,一睁开眼就到了这里,稀里糊涂被人打了一顿,打得半死不活时又听到有两个女人在说话,再睁开眼就到了这间“小黑屋”。
“唉……”是碗,湿的,燕台嗅了嗅,是水,她担心这水不干净,但实在渴得要命,就沾了点碗里剩下的水涂了一圈嘴唇;还有一个长长的金属器皿,一头是支撑的三个脚,一头是一个小盘子,盘子上插着一个东西,燕台一摸——蜡烛——原来是烛台。
木门幽幽呜咽,燕台循声望去,一个面善的秀美女子举着烛台,她见燕台醒了,神情波澜不惊:“醒了。”不慌不忙地阖上门,走过来。
燕台:“你是谁啊?”
女子将烛台放下,烛光照亮了地上的粼粼水光:“我叫朝云。”
燕台有些高兴:“诶,我叫燕台!我记得你,是不是你昨晚把我从老巫婆那里救出来的?谢谢你啊。”
朝云:“是阿槿救了你。”
燕台笑:“是你带我出来的是不是?”
朝云指尖一顿,没有回答,打开药罐:“衣服脱了。”
燕台难为情:“我自己来吧。”她不想在陌生人面前露出身体。
朝云伸手往燕台背上一拍。
燕台疼得“哎哎”叫:“哎哟,哎哟,我错了,我脱。”
朝云见她乖乖听话,也没再多事,指尖挑了抹膏药,等着燕台:“那是领家的,我们都叫妈妈。”
冰凉的药膏抹在背上,疼得燕台直打哆嗦:“嘶——什么妈妈,她才不是我妈妈!痛死了。”她以前吃过她爸妈的“男女混合双打”,也没有这样疼的。
朝云无所谓,燕台这样的人她见多了:“以后你也得叫。”
燕台:“我才不!我要去报警……报官!哎哟!疼死我了!你干嘛突然下手这么重啊?”
朝云眼神幽微难明,指尖的动作却又放轻了:“报官?”
“对!”燕台咕哝,“叫衙门来捉她……”
“嗤。”朝云一向冷淡的脸上浮现出嘲笑,“你不是小乞丐嘛,怎么和地保老爷的小姐一样天真?”
燕台连忙闭了嘴。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现在是个无名无姓的小乞丐。她在心里不服气地嘀咕,我哪里天真了?
朝云盖上药罐,起身要出去。
“……朝、朝云姐,有没有吃的呀?”燕台眼巴巴的看着她,小乞丐的身体从昨天开始就滴水未进。
朝云看了她一眼,拿起烛台出去了。
刚刚朝云点了另一盏烛台,屋子被豆火照亮,这屋子放这些杂物,杂物的影子随着跳动的烛火晃动,愈发显得燕台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不给就不给,什么人嘛。”燕台把脸埋在膝盖间,她有点想回家了。她又抬起这具身体的胳膊来看,两只胳膊细伶伶的,在烛光下,只剩皮包骨了,掐不出半两肉:“这小胳膊小腿的,白送也不要啊。”燕台愁眉苦脸,她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从前从没短过吃穿,手臂都是白生生的、虽细却带着肉,身边也有减肥的朋友,有身材苗条的师姐师妹,她曾经觉得她们太瘦了,可她第一次知道“瘦”可以不好看,还很吓人。
“小乞丐呀小乞丐,你真苦。”
小乞丐饿了好几天,被人赶来赶去,终于找了个墙角蹲着,却被那老鸨瞧见了。那妇人笑得亲亲热热的,说小乞丐长得像她丢了的女儿,说要请她吃饭,把小乞丐哄回家里,小乞丐稀里糊涂的被骗着强按了手印,妇人便翻脸不认人,要拉小乞丐去接客。小乞丐不肯,她让人奸污了小乞丐,本是想让小孩不得不听她的,哪知小乞丐想偷偷自尽,被妇人发现了,又是一顿毒打,打得断了气,换了个芯子。
这小孩,估计十六七岁都没到。
燕台叹了口气。
正当她在这“顾影自怜”,门被人轻轻扣响。
刚才朝云是没有敲门的,那老巫婆估计更不会敲门了,这次不知道来的是谁。燕台拿起烛台,盯着门口。
门被推开了,不是朝云,也是个年轻女人,鹅蛋脸,很和蔼。
女人瞧见角落的燕台,先朝她笑了笑:“朝云叫我来的。”她回头看了看门外,才关上门。
“我叫尚香,过来给你送吃的。”尚香笑了笑,她讲话轻轻柔柔,长相不算特别漂亮,比不上朝云,但是眉眼温婉,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朝云呢?”燕台结果尚香递过来的水,“谢谢你。”
尚香神情一黯,复又笑道:“朝云接客去了,让我来给你送吃的。”
燕台没听清尚香说的话,只知道是朝云让她来的,便小声嘀咕:“总算她还有点良心。”尚香带的是碗肉粥,几天没吃东西了,粥的香气直往燕台鼻子里钻,她接过碗,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只顾狼吞虎咽,一会儿就去了大半碗。
“朝云只是看着冷,心好。好孩子,慢点吃,”尚香细声细气地问,“伤好些了吗?”
燕台忙不迭点头,话讲得含含糊糊:“上了药好多了,但是还是很疼。”
尚香点点头,也没有说话,在一旁看着她吃完。
也是饿狠了,燕台没三两下就把粥喝了干净,刮了三回碗底,连一点汁都挂不下来了,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碗,抹了抹嘴,不好意思地冲旁边的尚香笑:“姐姐,不好意思,我太饿了,谢谢你。”这粥还挺好喝。
尚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睛里好像泛着水光,听到这声“谢谢”,尚香别过头去。燕台奇怪地喊了她几声后,尚香才回过头来,挤出笑:“燕台,走吧。”
燕台眨了眨眼,疑惑:“去哪。”
尚香已经开了门,转过身来看燕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走吧,我带你出去。”
已经很晚了,尚香背后是化不开的夜色。晚风钻进屋里,冷冰冰的,燕台打了个哆嗦,她忽然觉得在周遭那些在烛光下摇动的影子可怕起来。
门外很黑,烛光能照亮的地方只有一点点,她只模模糊糊知道黑暗里有些什么,看不清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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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
作者有话说
    此时,可怜的燕台还以为以后都有粥喝_(:з)∠)_

    ——

    朝云:你不是乞丐吗?怎么这么傻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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