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排排列列的灯笼都点上了,亮如白昼。大院里好几间房,都落了厚帘子,不时有男女进出,门外也站着人。
燕台本以为门外站着的是妓女,但仔细一看,有男有女,都不做娼妓的打扮,有的还提茶壶,进去又出来。她正路过一个门,门外的男人提着茶壶,耳朵凑上帘子,忽然高声冲里头叫:“客人,时间到了!”又喊了姑娘的名字,说了些留不留客云云——原来是在监视。燕台忙加快脚步,跟上前头的尚香。
她年岁小,尚香又心地软,正为自己将孩子送去魔窟伤心呢,见她害怕,就牵住她的手聊作安慰。
尚香虽是今日才认得的,但人和气,又受朝云的托给燕台送了饭,燕台以为她俩关系好,是一起的,且她无依无靠,又对未来的遭遇尚无实感,自然信任对方。此时被认识的人牵住,燕台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又开始打量四周。
院子并非正正方方,让人一览无遗。方形的大院再往前折成一条两三人宽的廊子,那边想必还有一个院子。再远处就是小楼,建得很有时代风味,中西结合,十分“摩登”,整幢建筑灯火通明。
尚香不时回头看后头跟着的少女。
昨天燕台被打得半死不活,要是不带走,指不定要咽气了,阿槿插手,最后却是朝云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朝云要接客,只有早上才能回住处,只能就近找了间放杂物的屋,让燕台歇着,至于草席褥子,朝云自己都没有,更别提燕台这个小乞丐了。
朝云昨天向尚香借药时,可把她吓了一跳。大半夜的,朝云脸上一片红,拎着鞋子站在尚香门外,也幸好昨晚尚香的客人走了。
尚香问她:“怎么回事?”
她说没留客,尚香懂了,这是被领家的打了。
让她进去坐,也不进去,只问尚香借药,托她第二天晚上去给伤患送些粥水。朝云正要走,阿槿不知道何时下的楼,支着烟杆,懒懒散散地叫尚香送粥后把人带去找领家。
阿槿做事向来不问缘由,只凭喜好,想一出是一出,尚香不太放心她。朝云沉吟片刻:“按她讲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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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分花拂柳穿过院子,廊子上,有人肩扛草席迎面而来,周围人多是瞧了一眼就见怪不怪地移开目光。燕台看着那草席不像平常轻便,里头估摸着裹了东西,沉甸甸,也不知是什么,她晃晃手,问:“姐姐,那里头装的什么呀?”
尚香对上燕台明亮的眼睛,也不知该怎么开口,迟疑了一会儿,就被燕台追着问了好几句,她招架不住,只得敷衍小孩:“你明天去问朝云吧。”
“朝云……”燕台嘴里念叨两句,又想起什么,笑,“朝云多大啊?”
尚香:“朝云,十八九岁吧。”
“十八九岁……岂不是和我一样。”燕台小声道,“以后不叫她姐了……”
她的话断断续续飘进尚香耳朵里,尚香想笑,可心里头漫上一股酸楚:“燕台……你……这里不是玩的……你……好好想想吧,唉。”
这话一说,燕台也沉默下来。她知道这里和自己从前生活过的地方不一样。小乞丐这样的孩子在街上被人驱赶,被人哄骗卖身……还有小乞丐留存的记忆里,她最不愿回忆的被强奸和被活活打死这两件事。虽然不是她亲身经历的,可这样的遭遇,书上读来都觉得可怖,更何况是浏览一遍受害者的记忆。
燕台只是个学生,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家和学校,平日里所受的最大不公也不过是父母师长无意中的疏忽,更别提面对真正关乎一个人生命和尊严的问题。可是她无法放任不管,一个人就这样不清不白地死去,身体还要继续在这魔窟中供人践踏。
尚香心怀愧疚,燕台为死去的小乞丐感到难过,两人一时无言。
冷月不知何时又躲到乌云后头,天上无光,地上却是亮堂堂。
廊子上虽没有灯,两头联通的地却是灯笼高高挂,还有摩登大楼里的电灯,廊上非但不暗,还让人有些神迷目眩。
另一头果然还有个大院,和刚才那个差不多大,也是一样的情景,只是——领家的在这儿。燕台此时也明白尚香带她来的原因了。
“领家的姓张,不知道叫个什么名,你就跟着叫她妈妈,”尚香开口,“以后若是看见她那个相好的,叫爸就行了。”
燕台:“她要是有六七个相好的,那不得认六七个爸爸。”她一紧张就爱乱说话。
“别瞎说。”尚香心里难受,被她一打岔,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叮嘱她,“她脾气冲,只认钱,雁过也要留毛,没事要削你三斤油,有事能去你半条命,有什么事忍着,别惹她。”尚香不在这边,每月只向领家的交钱便好,也不知道这边的是什么光景,只是每次见,朝云都是伤。她担心燕台初生牛犊不怕虎,话怎么重怎么说,把从其他人那里听到的骂老鸨的话、能记起来的全倒出来。
燕台边听尚香说,边打量那个害得小乞丐一命呜呼的妇人。她有些惊异,那个女人长得和普天下的人别无二致,并不十分凶神恶煞,还有点像她从前邻居家的阿姨,好像下一秒就会笑眯眯地请你去她家做客,根本看不出她会将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活活打死。
那领家的从院子那头一路走过来,瞧见她的人都收了表情、低眉敛气地打招呼。妇人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双眼有如见了腐肉的秃般从人脸上扫过。每经过一个女人面前,她就停下来,不知道问些什么,没一个好脸色,动辄打骂,冷不防甩上一巴掌,被虐待的姑娘们没一个敢吭声的。
“是朝云。”燕台小幅度扯了扯尚香的手。
那老巫婆在训朝云!
不过妇人显然在朝云那里讨不到什么好处。无论她干什么,朝云就像快木头似的,低眉顺眼,冷若冰霜,不说半个字,连点表情也无,老鸨在这儿又推又打,她眉毛都不动弹半分,真真一拳打在棉花上,直让人憋得吐血。领家的估计也是知道她什么性格,别人那里还要骂个几分钟,轮到朝云这,随意打骂了几句,领家就去找下一个泄一肚子的火。
“朝……”燕台想打招呼来着,又想起现在不比从前,立刻噤声。
也不知道朝云有没有看见她俩。
“学着点。”尚香忧心忡忡。
过一会,燕台才反应过来她是让自己学朝云的办法处事。这难度着实有点大。
领家的在朝云那吃了颗软钉子,到了下一个姑娘问也不问,抬手就是一耳光,打得对方一个趔趄,那姑娘闷着头不敢说话。“别给老娘装死人!”妇人一把拽起对方的头发,不耐烦地把人扯过来,领家的下手从来不管姑娘的死活,扯下来连着头皮的一小捋头发,女子被力一甩,撞到柱子上,头上血淋淋的一块。
燕台不知所措,其他人都各忙各的,视若无睹,燕台只能拉紧尚香的手。
受伤的女子哀哀低泣,领家的冷笑:“今天一铺都没卖出去还有脸哭,赔钱货!”她抄起一旁的木凳当着女子的头砸过去,打得对方头破血流,“哭呢,都多少天了?明天再不卖铺可有得你哭。”
这一顿打骂,劈头盖脸,把燕台方才生出的一股子胆气全都打散了,如今只剩下怕。她小腿肚有些发软。
这样打真的会把人打死,领家的脸上的神情,分明是不在意。
就像,她刚来的那次一样。
燕台视线焦躁地乱瞟,对上了朝云的眼睛。朝云在往这边看,眼眸平静无波,就像她之前的表现,让人觉得那双眼里分明含着些麻木和嘲讽。
难怪朝云当时说她以后也得叫。
指尖拧着布料来回搅,衣边都已经被燕台搞得皱巴巴的了。她心里突然跳出个倔强的声音对这些行为表示拒绝,她从中得到了些许勇气,冲朝云小小扬扬下巴,又扭过脸。
朝云一时莫名其妙。
尚香带着燕台去找领家,妇人正抓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训。她抽空看了眼燕台,先让跟妈带着燕台换衣服,见人换完衣裳来了,在那小孩手臂上狠狠一拧才放过。
妇人对着尚香和颜悦色,转过头向燕台嗤道:“哟,还会自己过来,得亏没让我去请你。”燕台被她训人的场面吓着了,现在还心有余悸,不敢吱声。妇人见她一言不发,不以为意,知道这是怕了,心中得意。尚香看着天色,没留多久就匆匆走了,剩下燕台一人。
妇人:“还眼巴巴地望着呢?人家和你可不是一路,见的可都是军官文豪。你?哼。”
燕台没做声,余光瞥见朝云跟着个客人回房,剩下的你来我往都不认识,这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账房:“当家的,这个,上不上捐?”
妇人不假思索:“上什么上,先……”
账房忙道:“前头刚有个被查出来呢,这次还不得盯着我们,可不能啦。”
之前的事浮上妇人心头,又想到自己一分钱还没赚到手就要先花出去一笔,脸上又牵出几分怒意,啐了口:“呸!又白花一笔钱,真当我是做慈善,养着你们这群好吃懒做的!”又骂燕台,“杵在这儿白等着掉钱啊?带她去招呼客人!”
伙计怕触了老板霉头,赶忙要把人领走。
燕台不曾想这么快就要接客,还没想出什么对策办法,心中乱糟糟地害怕,一时四肢僵硬,站在原地不动。伙计见人没有反应,不耐烦,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人推搡去了房间。
她经过一间屋子,听到交错的呻吟和喘息,脸“刷”地变得惨白,这可不是开玩笑,进屋子里是真要做那些事。燕台一点经验也没有,人本来就会对未知的事感到恐惧,更何况还是在污糟地做这种勾当,完全同她以往所受到的教育不符。
无论态度避讳或张扬,人人告诉她,性是在快乐、爱和责任下发生的,可在这儿,不过是肉体与肉体机械的碰撞,不过是被践踏的痛苦,口袋里几块叮当响的银元。
现如今,不是她想不想管小乞丐冤屈的事了。她终于清醒过来,小乞丐就是她,她就是小乞丐。将要发生在这具躯体上的事,就是将要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不是一个看客。
燕台已经无法再自我逃避。
燕台看着不远处的男男女女,一会儿怀疑自己是在梦里,一会儿在想待会儿真有客人该用什么办法。
老客大多只找相熟的姑娘,姑娘上前招呼也未必能招到生客,只要她不去招呼不就行了?可要是那老巫婆……燕台想起当初落在自己身上的鞭子和那个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姑娘,身子不禁一抖;要不然,待会儿有人进来,她就拿桌上的瓷杯砸人?可砸完了人该怎么办?总不能自杀吧?
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燕台急得直冒冷汗。突然,她脑海中冒出小乞丐被奸污的场景——要是她也被人强奸了该怎么办?她本来就打不过男性,这具身体更是无力得可怜……
仅凭着她浅薄的阅历和从前看过的各种文艺作品,倘若一个女性有了这样的遭遇,好像不是自尽,就是浑浑噩噩,失去活着的资格,一辈子毁了。
不行!不行!不能这样!
燕台的目光停在院子高高的围墙上——逃跑!
对!她可以逃跑!
伙计带燕台来的厢房在最靠近廊子的地方,就挨着围墙,角落里,小心一点就没人注意到。也因为是最里面,客人不往这进,堆满杂物,里头就有露出一角的梯子。
院子里的人各顾各的,没有谁往这边瞧。领家的去了廊子另一头的院子,刚刚的伙计还没来,燕台往墙根方向慢慢后退。正好方才廊子上遇到的扛草席的人回来了,拉住要往这来的伙计。
她后退几步,撒腿就往后跑,从杂货堆里拖梯子,那伙计还在和人说话,没注意到这边的异常;墙高,梯子也又高又大,卡在墙和杂物之间,她没什么力气,把梯子拖出来已经是气喘吁吁,梯子搭墙搭得东倒西歪,没稳住,梯子“砰”地摔下来——
“诶!你干什么?”
讲话的两人这才发现这边的情况,勃然大怒,一个箭步,直向这边冲来,好几个伙计发现不对,也往这边走来。,她不顾伙计的呼喝,歪歪扭扭地扶起梯子,院子本就没有多大,眼看伙计越来越近,梯子终于安安稳稳靠上了墙,燕台甩开鞋,三步两步上了梯子。
一步、两步……
马上就可以上到墙头了!
“他娘的有人要跑!快追!你给我站住!”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