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秋桂(上)

病人缓慢地眨眼,明亮的眼睛上映出燕台小小的模糊倒影,因为久病,她的反应略显迟滞,那姑娘只打量燕台,过了好一会儿,她好似想起什么,枯槁的脸上骤然绽放出鲜花般的神彩,从喉咙中溢出一丝喜悦的呼号:“你是燕台?你是燕台!”
“我是。”燕台轻轻地说。她来到秋桂面前坐下。
秋桂伸出手,她紧紧地望着燕台,视线随着燕台的脚步而移动,就像婴孩渴求母亲的怀抱。燕台接住她的手,那只手于是发出欢欣的哀鸣。
燕台的动作十分轻柔,秋桂就像是一尊易碎的水晶盏,让她提心吊胆,不敢高声语,生怕过重的呼吸惊扰了她,使她破碎。
这是一个与小乞丐同龄的少女。燕台眼珠一错不错地端详她,她让燕台想起自己从前看见的铁牢里垂死的鹤。兰香说得不错,这不是久病不愈,就是一夕大病。
病魔已使秋桂形销骨立,她皮肤蜡黄,由于脱形,秋桂的眼睛显得出奇的大,简直有些吓人。那双眼里流露的热情让燕台困惑,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其中一方何以如此热情?
可她想起秋桂曾经试图逃出这座坟墓,心中不自觉就涌出一阵同病相怜的柔情,这样的情感,面对其他人,哪怕面对朝云和尚香都不曾有的。
秋桂是不同的,她们都一样渴望逃离,都无法屈从于这道德和法律都寥落的坟墓。朝云说的不错,她们是一样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燕台,你真的是燕台吗?”燕台在打量秋桂,秋桂也在打量燕台。
“我是,”燕台再一次回答,她按住挣扎着起来的秋桂,阻止她,“你好好躺着。”
秋桂没有力气,燕台轻轻一按,她就不动了:“好呀,我躺着。”秋桂的脸上带着梦幻的色彩,她的态度很柔顺,压着咳嗽了两声,生怕梦醒一样,“你终于来瞧我了么?”
“嗯,我来了,来看看你。”燕台应着。秋桂的话让人惊异,好像是两个友人之间早早就有了约契,带有一点甜蜜的孩子气,燕台似乎有些理解朝云和兰香平常同自己说话时的态度。
“我曾经想过你的样子。”秋桂的睫毛上下闪动,有如纷飞的蝶翅。
燕台不禁莞尔:“像不像?你见到我,有没有失望?”
秋桂抿嘴,摇了摇头:“同我想的不像,但是,你就是你应该的样子。”
燕台只笑。她不是,这是小乞丐的模样。她心中暗暗警醒。
秋桂弯着两湾秋水,快活地回忆:“咳咳,我早就想见你了,可是丹霜不喜欢你,她一直照顾我,我同她说,是快死的人了,活一日少一日,再不见你,就没有机会了。”
燕台忙道:“不要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活得长长久久。”
丹霜在照顾秋桂?燕台原先以为丹霜对她的厌恶来自于她的逃跑牵连了其他姑娘,可若是这样,缘何又愿意照顾秋桂?难道丹霜并没有那么讨厌她,或者她不忍责难秋桂这个久病之人,亦或者另有他因?
秋桂:“身体康健的人进来,大多都活不过二十五六,更何况我呢?”
燕台无话可接,一时沉默,过了一会子,她又问:“你病了多久了?”
秋桂似乎很爱笑,或者很喜欢冲着燕台笑,一听这个问题,她就又笑起来:“我同林黛玉一样,打小就开始吃药了,没有停的时日,只是,我没有她那么好的外家。”
外家?燕台疑惑,又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你上过学吗?”
秋桂微微调整了一下枕着的位置,可这“床”破得可怜,连被褥都没有,谈何枕头,枕在哪都一样:“一日日地耗着,竟也捱到了九岁,我厌恶了日日百无聊赖,想读书,我爹娘从来不会拒绝我,就送我去女校进学。”
这话一说,原先的谜题没有解决,新生的疑惑反而愈来愈多。既然秋桂的爸妈这样疼爱女儿,怎么会卖女儿,还是卖进这种魔窟里?况且,虽然燕台对这时的物价没有概念,可此时能送女儿去现代式学校上学的家庭,大多都有一定资产。再说,倘若是真正穷困的家庭,既然能咬牙下决心送女孩去读书,又怎会突然反悔,还干出这种事?
燕台这样想,也这样问了出来。
秋桂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她的目光第一次从燕台身上挪走,空空地望着两人身后虚无的黑暗,她那从燕台到来开始就充满着活力的神采暗淡了,被疲惫涂满,秋桂虽然还在笑,却第一次露出病人该有的表情:“你这样问么?多简单的事——我爹娘死了,家里人只剩下舅舅,他止比我大六七岁,抽大烟败光了家产,于是就把我卖来这里。”
她说完了,可那细若游丝的声音仿佛还在这空屋子里飘荡,显出十分的可怖来。
燕台呆住。
多简单的事。
多简单的事。
她瞧见燕台的样子,又笑起来:“你怎么这样表情?唉,我就晓得,你肯定要伤心的,你果然是这样。我不该说的。”她又宽慰燕台,“我纵使不被舅舅卖来这里,也不会好过,我本来就半截身子入土,来了这也好,兴许能快些见着爹妈,我可想他们。”话没说完,她就乐不可支,笑得直蜷缩起身子咳嗽。
燕台皱眉,她抚着秋桂的身子帮她顺气:“你别笑了,”她又说,“抽大烟的人真该死。”
好半天,秋桂才喘过气,她牵着她的手,眼睛里显出一点天真来:“也不全是,救我的阿槿姑娘就是个好人。”
“是,她是好人,她也救了我。”燕台说。
两个少女正说着,忽然进来了一个人:“燕台?”她们一看,来人是兰香。
“你果然在这儿。”兰香款款地走过来,她扶住燕台的肩,俯身看冲秋桂道,“秋桂天天盼着,可算见着你了。”
“兰香姐。”秋桂打招呼,声音细若蚊呐,她此刻蓬头垢面,一脸病容,睁着双大眼睛瞧人,就愈发显得可怜,看得人揪心。
“诶,你好好躺着,”兰香说,她一顿,微微偏开头,并不直视秋桂,“你们瞧着聊得很好,我却是做个恶人,来叫你的。”
燕台想到自己要走,又看看秋桂,心似苦水泡过一般:“朝云叫我?”
兰香:“不,她倒说你可以再待一会儿。”
燕台问:“现在几点了?”
兰香:“天快黑了。”
秋桂看出她的为难:“你先走吧,要出去了。”
燕台只得起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对秋桂保证:“我明天再来看你。”
“好。”秋桂笑着点头。
掀开帘子前,燕台又回头看向她,深深地将那双充满着眷恋的眼睛刻在心中。
明天下午,燕台想,等熬过了今天和明早……
“你在这里做什么?”
燕台才跨过门槛,被突然一个箭步冲上来的人吓得往后一倒。
是丹霜。丹霜已经回来了。
她看燕台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充满敌视,就好像燕台是什么怀揣炸药的恐怖分子,随时准备上前引爆炸药。
燕台想到刚才的猜测,又见她这般,一时惊疑不定:“我……”
后来的兰香赶忙插在两个人中间:“秋桂想见燕台,我叫她来的。”
丹霜听到这话,硬生生将卡在喉咙里的质问吞了下去,她狠狠剜了燕台一眼,低头走到墙边站着。
为免生是非,兰香送燕台出去,她一直用眼神警告丹霜,出了门,才转过身来同燕台讲话:“好孩子,辛苦你了。”
燕台摇了摇头,走了几步,问:“兰香姐,你找朝云的事都办完了?”
兰香点头:“自然。”
茫茫然张了张口,又闭上,燕台不知道怎么开口,期期艾艾地问:“秋桂……秋桂是被她舅舅卖来这儿的,对么?”
兰香点头,看向别处:“她来这儿之前,还以为是去给别人家做佣人,她舅舅走之前还骗她这是正经地方,直到……”
直到她被人……燕台又不自觉地想起小乞丐的惨遇。
“她那个舅舅,只比她大几岁吧?怎么就……”
兰香听了这话,脸色没什么变化,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只是神情有点冷:“这有什么,这种事多了去了,还有儿子拿老娘卖身下店的钱去嫖妓的呢……这世道不就这样么?普通人哪有什么国泰民安?到处都是如此。听说安徽的段将军要起兵,恐怕皇上又要换成大总统了,这才刚换了几日?”
燕台隐约觉得这事有点耳熟,她从记忆中翻找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件事。
历史年份这种事,若是在书上看,字里行间,只一眼,都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岁月,可若是身在此山中,就度日如年,况且妓女只能往返于窑子和住所,难免有点寒尽不知年。
只是,不知兰香怎么又注意起时事来?
燕台奇道:“兰香姐,你怎么又关注起这些事?”
兰香:“客人说的呗。”多说些话还能耗费些时间,何乐为不为?
燕台恍然大悟。
小院子本来就不大,没几步就到了,两人在门口分手。
燕台想着秋桂的那些话,想着丹霜对她与秋桂判若两人的态度,想着兰香说的时局,又想起秋桂的病……最后,万千思绪,全定格在秋桂那双依依不舍的眼睛上,一时间,心情复杂难明。
“你一定要好起来。”燕台在心中默念。
希望门口那尊失职的佛像显显灵。
——
第九章·完
作者有话说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出自唐代太上隐者的《答人》

    ——

    不知道为啥,写这章的时候脑子里满是俄国或者法国文学的对话,但一看感觉又不是那个样_(qwq

    毒品害人,大家远离毒品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