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决心

“我想到一个人。”燕台说,她一边讲话,一边跪在地上,把手伸进床边靠墙的缝隙,在粗粝的墙上到处摩挲,裸露的墙体刮在肉上,不明不白的钝痛,所幸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就是怕摸到老鼠,前些天她们屋里有个姑娘差点被老鼠咬到。
听说以前还有人被咬断了手指,真可怕。燕台想。
朝云躺在床上假寐,没有理会她。
燕台也不气馁,她已经对朝云这种反应见怪不怪了,要是哪一天朝云有问必答,才叫奇怪呢,她自顾自说:“你要不要猜猜是谁啊?”
没人回她。当朝云不想说话时,就算硬拦着逼她说,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扫视的眼神,加上朝云无动于衷的脸,尤其嘲讽。
也许是因为昨天差点被咬的姑娘拿长杆扫了一遍床底和其他缝隙,燕台瞎搞了这么久也没碰见老鼠,不一会儿,摸到了一块有些松动的砖。
找到了!燕台大喜。
她一点一点往外抠,好不容易露出半个砖角,燕台卡着小角往外抽,抽出来半块砖,然后把藏在头发里的几块银元拿出来,塞进墙里,又把砖块按照原样恢复。
趁着其他人还没吃完饭,她把今天偷偷藏起来的钱收起来。燕台睡在靠墙的位置,这个地方还是她无意中发现的。
妓女们每天回到住所的第一件事,就是搜身,姑娘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都进了领家老板的口袋,剩下的不过几文,若是将这些钱都放在住所,那这每日的寥寥几文钱也迟早不保,于是姑娘们通常会想尽办法躲过搜身,然后找地方藏钱。
燕台吃过几次亏后,又经屋子里姑娘们的暗示,也学会了这个技能。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因为自己的小财库多了些资金,心情颇为不错,自己回答了自己:“我想到了阿槿。”
不知道是因为听到了阿槿的名字,还是因为燕台太吵,或者两者兼有,朝云杏眸一睁,冷冷地看着燕台。
燕台:“我想去找她!虽然我还没想好……”
朝云冷嘲热讽:“找她教你吸烟片?”
燕台:“……”
燕台据理力争:“她救了我和秋桂,她是好人!再说了……”
朝云打断她:“我已经提醒过你了。”言罢,她又闭上眼,不给燕台说话的机会。
燕台一口气憋在心里,又不能发作,只好愤愤躺下,心中翻来覆去将朝云“审问”了好几遍,不一会儿,她才发觉自己的幼稚,顿觉索然无味。她也是好意,我这样有什么意思呢?她想。于是生出些对朝云的歉疚来,燕台张口小声道:“我其实也不是非要找她……”
朝云背对着她,口气似乎缓和了一点:“你要问的问题,她给不了你答案。”
“那你呢?”燕台问。
朝云好像笑了。燕台莫名有点难过,还不待她细细品味那点幻觉,朝云就说:“我也不行。”
——
朵朵新绿中有早莺啼鸣,要争煦日下的最后几分春意,贫儿苦主却如暮秋枝头的残红,将落未落,无力享这千金一刻的春日。
大好光阴,她却要干这什劳子事。燕台想。
她的好友就这样抱怨过——大好春光,却要白白浪费在课堂和公司里。燕台的父母和好友的父母都认识,每到春天,两家经常一起去公园踏青,公园通常挤满了人,她和朋友从前还嫌弃过,说这是老一辈的趣味。
这样的趣味,到了高二就没有了,学业的忙碌,让两家人都分不出余裕,再往后,就是她和好友考入大学,一南一北。
可现在,要是能够回去,别说去公园,燕台什么都愿意。来到这里一个月不足,但每每想起父母和好友的容貌,燕台就觉得已经过了好几年,已经久到她对这个世界的规矩产生了熟稔的错觉。
真奇怪,从前在学校,离家大半年都不觉得久。
“真想去踏青。”燕台叹了口气。
“是啊,”兰香在燕台旁边的台阶上坐下,她听到了她的话,“我家在南方的一个小镇,那里不会下雪,可附近有山,每到春天,漫山的梨花都开了,像雪一样,大家会去踏青。”
“可是那里不曾有海,我听人说起过海。”兰香说,“我真想看一次海。”
海。燕台看过海。她大学的城市没有海,却离海很近,只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她和家人一块去的。站在海边,目光的尽头还是渺远的海面,难怪滨海之地总是产生如此多的鬼谈神话,无边无际的海确实可以让人附以无限的浪漫遐想。浪花一层吞噬一层,海水埋葬曾经鲜活的生命,没有谁可以在潮头永久伫立。
燕台想起街上的那些妓女,有人风华正茂,有人人老珠黄,她们就像花儿一样,只活一个春天,有幸运儿能在秋冬枝头盛放,可春去秋来,早晚有一日零落成泥,缤纷落英碾作尘埃。可赏花人永远不缺花,总有春花又挤挤挨挨地补上,不知疲倦地在煦日里绽放,四时都是好景致,而那些残红的暗香早就湮灭,无人记得。
她暗暗道,甚至连名姓都没有。
她也要这样吗?
或许有脱离苦海的法子。燕台想起仅有模糊一面的阿槿,继而,她又想起阿槿的烟杆,想起袅袅烟帘后阿槿模糊的艳丽的脸。
天暗下来,夕阳沉入燕台心底。
——
经过多日偷偷摸摸并且还老是被对方发现的观察,燕台确定,王志元——也就是监视燕台的伙计——每天都在看窑子里的姑娘,并且他有特定目标,这个目标当然不是燕台。
每天晚上,他在监视燕台之余,目光都会不自觉地跟着窑子里的某位姑娘走,燕台还没确定是哪位小姐妹。这个人也太警觉,稍微看他久一点就会被他发现,而且他的目光从不固定,都是一大片扫过去,除了燕台,目光在每个人身上停留的时间都差不多,要不是扫视的频率太高,显得有点刻意,燕台还发现不了。
这怕不是朝云的亲生哥哥,王朝云。燕台心中郁闷。
王志元的名字是万艳打听到的,鉴于她能在没有自由的情况下搞到膏药,万艳在燕台心中的神奇程度仅在朝云之下。
燕台回过神来,正对上王志元黝黑的眼睛。人被这双眼睛一看,似乎是野兔遇见了狮子,猎物遇上猎人,被利钩刺穿口腔,永不能逃脱似的,生出无尽的怯懦。
被这眼神一刺,燕台撇开视线。
然而,这种不能确定的秘密发现了又有什么用呢?
也许是因为花费精力找来的秘密无用,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接踵而至的失败,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沮丧比之前更深地吞没她。
灯光下暗影憧憧,男人女人,似乎都和青天白日里不同,魑魅魍魉在他们的身上乱舞,看不清影子。
王志元的视线已经投向别处,那双如同沉沉木门的眼睛,不知谁是他的目标。
今天领家来了。经受过老巫婆例行的训斥和打骂,姑娘们擦干眼泪,理了理头发和头上的花,又扬起笑接客。
“燕台小姐。”客人迫不及待地走近她。
燕台:“您真客气。”这个客人来这家窑子不久,是个新客,最近常来,他很年轻,回回找燕台,兴许因为燕台年纪合适,也兴许是因为别的,“进去坐坐吧,您请。”燕台面上露出笑意。
燕台半是被迫,半是为了吃饭,总之,算是摸透了这位客人的秉性,用着照例地话去迎合他。
无论是从小生活的世界,还是这个时代,燕台都算得上善于交际,但她本人并不喜欢缺乏真心的交流,在第一次过后,于她最痛苦的事,不仅仅是不得不进行的交媾,而是这些一遍又一遍只能敷衍的前戏,既然不能交心,又没有信任,逢场作戏,这样的交流实在是让人心灵疲惫的折磨。只是,现在没有她喜欢或不喜欢的余地。燕台支着笑,尽心尽力地搪塞。
这样乏味的沟通于对方来说却是很受用,也许是因为青涩,燕台成了他世间少有的解语花,无用的谈话愈来愈长。
燕台十分想回应对方真挚的热情,可令人难过的是,她越来越清晰而无可逆转地认识到,他迟早会成为一个足够熟练的嫖客,她本人就是被镜子投射教训的模型。那些现代社会的小说在她脑中拉扯,一半是永结同心,一半是始乱终弃,这样的争端没能持续多久,不得不向现实和燕台内心已经开始发芽的警惕低头。她已经失去了重新信任人的能力。
在跟妈的催促声中,客人续了钱,他转过身,露出一个笑:“燕台小姐,我想带你走。”
燕台怔了怔,马上用笑填补这个空隙:“二爷,您真会说笑。”
她面上如常,心中却被这句话重重一击,她感到自己心跳加快,心跳声震破她的耳膜,无声地响彻整个狭小的厢房。
走?是了,走!她最初的那个想法,走或者逃跑……无论是什么说法,什么办法,离开这!
小乞丐的身体和燕台的灵魂似乎抽离开了,她这个一个游荡的亡魂俯视着还在应付客人的身体,脑海中却浮现出那些站在破棚子前揽客的娼妓,想起宾客如云的清吟小班,想起尚香那一眼,想起阿槿白烟后的脸,想起那场被践踏和羞辱的惩罚,想起丹霜和凤仙,想起一瘸一拐的小红,想起万艳伤痕遍布的身体,想起曲云的死、裹着秋桂的草席和那支僵死的手臂,想起藏钱的破墙和被老鼠咬的姑娘,想起兰香提起海时的渴望,甚至想起朝云……
繁华的街市、漂亮的穿城河,那些正常的生活,离她们不过一墙之隔,可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不久后,她们都要枯死,变成草席里的一具死尸,这里兵荒马乱,指不定哪天就下地狱了,在妓院里,更用不了几年,死亡是这里的常客——虐待、性病……
客人不重要,鸨母的威胁也不重要,甚至她们丧失的一切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要活,重要的是逃出去!人人都挣扎着要活下去,都咆哮着“我要活,我不要死”,直到失去最后一根手指的力气,那为什么她们不可以呢?她要活下来,燕台想,她们都要活下来。
她最不该是侥幸,将头埋起来,殊不知,人在水中麻痹自己,结局只有溺毙。
燕台怀揣这石破天惊的密谋走在回去的路上,她惴惴不安地感受到浑身的血似乎都燃烧起来,兴奋地无声无息地叫嚣,在暗处蛰伏,以期给出敌人致命一击。她要向这个世界摇摇欲坠却牢不可破的规则发出冲击,她却可耻地心怀愉悦,沉重的阴影无法再附上她身。
“我要逃出去,我要把其他人也带出去,我要把你也带出去。”燕台对朝云说。
朝云看着她,幽幽的黑眸映出烛火的光点。
——
十二章·完
作者有话说
    之前几天太忙了,断更了,对不起呜呜呜qwq今天起恢复更新

    看海那里是想到古代文学课上老师说的齐(庄)鲁(孔)文学的差别,有一个原因是因为齐国滨海,天马行空的浪漫文学想象,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无穷无尽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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