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落红

这几天丹霜神神秘秘的,说她失踪也不尽然,每当大家聚在一起或者有人要找她时,里屋、院子或者厨房……在姑娘们所能够到的狭小的活动范围内,总是能找到她。
大家要么没关注丹霜,要么以为只是自己没看到,毕竟很少有人注意她。只有燕台凭借直接认为她不在,若要形容这种感觉,就是丹霜离开了,却留了个影子在这儿,当需要她出现时,她就能出现。
燕台把这个想法和朝云说过,朝云不予置评,也看不出她信还是不信。不过这事太离奇了,燕台自己也不敢肯定地说事实就是这样。
“也许她有旁的法子。”朝云淡淡说,不愿多谈的模样。
既然讲到这儿,不得不说起两人的“旧恨”,时至今日,燕台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丹霜拒绝得太过干脆利落了。或许她谨慎,或许不信任燕台,或许不能太多人参与那个计划……可她不假思索就否决了这条路,没有半点余地,就好像排练过上百次或者单纯的意气用事。燕台知道丹霜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但她不认为丹霜还是个孩子。
朝云略困倦地垂下眼睫,对燕台讲的内容无甚兴趣。
“丹霜是个什么样的人?”
朝云言简意赅:“她看起来不喜欢你,就不会喜欢你。”
燕台:“谁问这个!”
“她不是北城人。”朝云说,“姓张的手下的姑娘都不是北城人,”她顿了顿,“除了阿槿。”
阿槿?
燕台补充:“秋桂也是北城人。”
朝云朝燕台偏头,眼中含着些许惊异,但她只点点头,继续说,“不知道是哪的人,村子里大旱,逃荒来的。”
“往北城逃?”
“旱灾来了,都去城市。”朝云说,“不知道她是一家人逃荒,还是一个人,反正最后只剩下丹霜一个。可能家人早就饿死了,也可能走散了。她是自己卖的身。”
燕台点点头,等着她讲下去,直到朝云幽幽地盯了她好一段时间,燕台才反应过来:“讲完了?这才几句!你们不是早就认识了吗?”
朝云从从容容:“我和她不熟,她不喜欢我。”
燕台……燕台怀疑,朝云也为丹霜讨厌自己增加了不少砝码。不过算啦,燕台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
“还有一件事。”
“嗯?”朝云逸出一点带着疑问的鼻音。
“你觉得兰香知不知道丹霜的异样?”燕台满脸认真,“兰香是个心细入微的人,她不
可能无知无觉,猜出丹霜要逃也不是难事,可这么多天了,她哪里有着急的样子?”
一旦丹霜逃跑,无论成功与否,老巫婆肯定要把她们盯得紧紧的,就算兰香没有最近离开的打算,她的谋划也必定会受影响,有破灭的风险。可昨天燕台见到她,兰香仍是悠悠然。
朝云心道,八字还没一撇,你就定论了。自然,她说出来又是另一副言辞:“瞒过了,或者不是逃跑。”
过了一会儿,在燕台诧异的目光下,她只得道:“那你呢?”
燕台:“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她们合作。”
看了她一眼,朝云端起水,默然沉吟,眉宇间罕见地流露出踌躇:“唔……应该、应该不是……”后面的话被她咽喉吞没。燕台还眼巴巴地等她讲出真相,结果人家话锋一转让她吃饭。
燕台悻悻埋头。
“如果有人帮她监视也许就能做到。”燕台还在想那件事。朝云没有回话,不过,她只是下意识地说出口,思维还沉浸在思考中,也不需要人回应。
“诶!你说……”燕台一激灵,兴奋地推推旁边的朝云,“她是不是贿赂了伙计?”
朝云嘴里包着食物,发出一个含混的“嗯”。燕台就当她默认了。她如往日般几下解决了早饭,留下燕台一个人。
目送朝云的背影消失在眼帘内,燕台托着腮帮,回忆第一次告诉她丹霜的意欲的场景:“朝云今天有点奇怪。”说着,她用牙狠狠撕下一大块馒头卷进嘴里。
——
晌午,燕台借着送午饭又探望了一回小梅。说是探望,就是说说话,妓女一年到头可没什么休息的机会,中暑不过是小意思,骨头打断了都得去接客,更何况小梅还要伺候老巫婆,身兼“重任”,更是片刻不得喘息。
小梅好得差不多了,只还很虚弱。但小梅身体虚弱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中暑,罪魁祸首是长期营养不良。别说小梅了,妓院这伙食吃得燕台都要短寿,兰香和凤仙稍微好点,也不能顿顿吃肉。
两人聊了一会儿。燕台问小梅被吊的原因,刚开始小梅支支吾吾,问了几次,才说出来,原是为的不久前那场“外局”。燕台一听火冒三丈,恨不得把老巫婆还有那些助纣为虐的男男女女,连人带窑子一起炸了。
然而,她终究是镇定下来。自然,她手边无有炸药,且她也不是孙悟空;正相反,她是个无用的凡人。这世间不平事太多,而她一个都打不过。
最后,只能气冲冲地走了。
时间就在弥漫一整天的怒气中消磨了。直到白日依山尽,燕台都没有将她观察到的,兰香和书生的怪异之处,告诉朝云。她预感自己可能抓到了事实的尾巴尖儿,也可能没那么顺利,但总归有了头绪,燕台决定自己再观察一段日子。
朝云有很多事情瞒着她,她并不认为燕台是个值得交付信任的对象。即使燕台的决心可以触动她,燕台的能力和心理自设的过多限制并不使人放心,就像丹霜说的“过家家”。和平年代普世的道德水准放到乱世,实在让人头疼。
燕台在这个环境越久,越能体会到自己身处的人际关系多么特殊,它很坚韧也很脆弱。它或许能抵御生死的考验,也可能在你从没想过的某时某刻猝然崩裂。即使是和看似密切的朝云,也远未到无话不谈的地步。燕台已经失去了前世那种牢不可破的关系,也失去了重新获得那种关系的资格——小乞丐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她不能再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生死之间想起依靠,她脑子里第一个出现的,必须是自己。
倦鸟归巢,行人归家,妓女们成群结队地走过街头巷尾。
街道两旁偶有错落的小棚子,说是小棚子,其实只是竹竿上搭着几块破布,将里边大概遮住。每个棚子前都站着身材瘦削的女人,大多数年纪不小,眼角都有细纹。不过,在夜幕下,很难看清这些细节。这些也是妓女,大多年老色衰。除了出卖身体,什么也不会干,什么也干不了,或者原来的工作干不动了,为了自己不被饿死,只能出此下策。
这样的小棚子比妓院便宜,也没什么规矩。掀开帘子,里头有一张可以称作“床”的破木板,就在上面做。嫖客们偶尔运气好,会碰到一两个年轻的妓女。
这几根竹竿和几块破布,就是这些妓女的全部家当,最后死在“家当”里,尸体被人一挪,此地又换个主人。妓女们倚门卖笑,多接个客人,兴许就能多吃饱几分;有时天公不作美,成日的大雨,一天的活计就泡了汤,有大胆的,挨家挨户敲门揽客;运气更不好,被地痞流氓瞧上了,要被讹一笔所谓“租金”……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皆是燕台从别人处听来,只惊得一身冷汗。
许多三四等妓女最后的下场,除了死在妓院,就是沦落于此。
同华院的姑娘们继续前行,拐进红灯区,迎面趴着个人。走近了,才看清楚,是个被扒光的女人,灯笼映射下,只见得白花花一片。
燕台离她不过几步之遥时,瞥了一眼。虽然早有预料,燕台还是忍不住眼角一跳,她感受到胃里的翻滚和衣服下皮肤的抖动,攥紧拳头,强迫自己尽量镇静地移开眼。朝云看向她,燕台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那具躯壳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尸体,可女人确实还活着,将死的躯体微弱地起伏。这点孱弱的挣扎,预示着人们不能轻易宣布她死亡。她全身长满了青青紫紫的凸起,下半身已经腐烂了,血肉间裸露出白骨。在流淌着青紫色黏液的溃烂伤口上,有苍蝇和不知名的飞虫盘桓,夏日的高温加快了腐烂的速度和腐臭的传播。
这是一个性病严重的妓女,她在承受过无数的性事后,在挺过性病初期老板用剪刀和烙铁进行的“治疗”后,最终倒下,妓院扒光她身上的给新妓女的衣物后,将她丢到街上。她奄奄一息,不久就要被阴差将魂魄勾去。
这样的妓女并不少见,几月就有一个,也或许,她们的使用周期比这更短。
燕台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时,扶墙哭着吐了出来。
现在她想起,有点可惜被吐出来的那顿饭,虽然是馊的,但总归有东西压着胃,不至于烧起来。一天都难得吃饱,还吐。她今天中午是被饿醒的。
六月的热风拂过脸颊,妓女们感到了秋意,落红满地的季节。
——
第二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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