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谋杀

老巫婆已经连续两天晚上没去查窑子了。
燕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只觉得不可置信。
那姓张的巫婆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姑娘们可是她的摇钱树、命根子,就算刮风下雨,也是每日必来窑子里督查打骂一遭。精神之执着程度,远胜于燕台高三的状态。当然,这种精神对妓院的姑娘们并不算好事。
是以,她两天没去查窑子,妓女们自然是喜闻乐见。好几个妓女打听她为什么不来,或曰她遭天谴生了重病,时日无多;或说她想出了新的折磨人的法子,故意没来,等着有人得意忘形,她好趁机发作抓人去试新手段;有说她出去买新姑娘;还有说她贪了给警察署的孝敬,被抓紧牢里关了起来,要给钱才能放……街边怪谈和小道消息齐飞,莫衷一是。
自然,倘若领家真的生了重病,时日无多,简直是普天同庆。姑娘们虽然没有明说,心里却如此希望,路过佛像都要多拜几下。
燕台巴不得这样,甚至一度考虑恢复对封建迷信的信任。若是老巫婆死了,她想走还不简单?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凑这个热闹。
丹霜早有打算,且根据燕台的观察,她是妓院里少有的不信鬼神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逃荒经历的影响;朝云素来不掺和热闹,这段时间,她不仅未见喜悦,还眉头紧锁,时常走神,燕台曾怀疑她是不是生病了,可一番查看后什么问题也没有;凤仙不凑这个热闹可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是被老巫婆养大的,要说她多么信任和袒护领家,那是没有的事,可她也不太希望领家死;最后一个人是燕台没想到的——小红,她平日里比丹霜和以前的朝云还要独来独往,不喜欢理会其他姑娘,燕台一点儿也不了解她。
今天熟客不多。燕台在风里张望了两个小时,没有看见哪张熟悉的脸,也没有看见老巫婆。
姑娘们打听来的传闻,燕台一个也不信,或者说很难相信,倒不是老巫婆在她心里如何厉害,而是这些理由各有各的漏洞,说服不了她。但要是老巫婆今天仍然不来,燕台就要从乱七八糟的推测里选择一个来相信了。
希望是第一个理由,燕台在心中暗道,信女愿吃素十年。
殊不知倘若上天有灵,就凭她之前对神佛的不敬,恐怕第一个劈的就是她。
“沏茶。”丹霜撩开帘子,她看了眼燕台,对伙计道,“把东西拿过来,冯二爷要抽。”
等到伙计再一次回来,手上拿着个大烟筒,燕台才知道原来是要抽鸦片。
伙计就要进去,被门口等着的丹霜拦了下来:“诶,好了,我来替二爷烧。”拿着工具转身,伙计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垂落的门帘堵在喉咙里。
没一会儿,空气中就传来罂粟引人堕入极乐的甜腻气味。燕台不动声色地往外走了几步,离这能让人轻易成瘾的东西远点,上辈子的禁毒教育和历史教训让她对这类东西总是心怀警惕。朝云担心她跟着阿槿吸毒,就在燕台面前对阿槿三缄其口,实在是过于杞人忧天;不过,暴力与毒品都是同贫穷伴生的,谁也抵御不了毒品的威力,与其事后悔恨,不如一开始就离得远远的。
之后,除了客人招呼伙计给了过夜的钱,丹霜房里就静了下来,门帘再没有被掀起过。燕台也随之收回了注意力。
今天王志元不在,燕台还记得他每回看的方向。经过多次观察,她把目标锁定在丹霜、万艳和兰香三人身上。
大概率不是丹霜,燕台自忖,丹霜不是个轻信的人,也很难把信任构建在男人身上,甚至,私下里她几乎避着男人走。至于万艳和兰香,万艳在所有姑娘里,称不上出格,无论是丹霜、燕台,还是兰香,都比她不守规矩多了,连春花都偷偷赚外快,朝云更是一块领家都忌惮的硬骨头;相较来说,燕台更怀疑兰香,兰香离开的愿望急迫,待得久,和朝云是同华院堪称搞神秘的两大巨头,有何种手段都不出奇,对她来说,让一个男人为她服务简直再简单不过了。不是说万艳不漂亮,可兰香对男性明显更具吸引力。
其实,与其讨论谁是王志元的梦中情人,不如讨论丹霜如何逃跑更让燕台感兴趣。丹霜的离去无疑会给她的出逃增加难度,可最近丹霜都没什么动静,更让燕台心中上火,迟迟未落的第二只靴子可比第一声脚步更冲击人的心理防线。
燕台甚至都后悔上次拒绝了那个学生的帮助。底线也好,未知的担忧也罢,都急不过先出去。
正想着,上回的书生又来了,兰香和他说说笑笑一同进入厢房。
夜色转深,后半夜,妓女和留夜的嫖客们一道睡去,窑子渐渐安静下来。
燕台心中压着事,没有睡死,在半梦半醒间沉沦,光怪陆离的梦中响起肉体坠落在床上的声音,紧接着暗哑的门轴转动。燕台呜咽一声,那个古怪的片段很快消逝,梦境逐渐平和下来,带着她一道彻底坠入黑甜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燕台被一声尖叫吵醒——
“不好了——死人了——”
燕台于梦中惊坐起,门外的伙计还在叫:“死、死人了、死人了!”她意识到,这不是梦。
嫖客被门外的喊声和她的动作惊动,揉揉还残留着梦境的双眼,嘟囔道:“大清早喊什么喊!他娘的还给不给人睡!”
他看见燕台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直愣愣地站起来,推开房门,夏日清晨的风裹挟着伙计尖利的呼号,一下子把嫖客撞醒了,他哆嗦起来:“什、什么……”
“死人了。”燕台回答了他的问题,就再也没有理会嫖客带着请求和战栗的呼唤,往凶案现场走去。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冷静得多,亦或者,她不久前还在梦中的脑子,对这飞来横祸尚没有真正反应过来。
案发现场的距离比燕台印象中的短。很快,她的眼帘里就出现了那位平日对她们颐指气使的伙计,他跌坐成一滩泥,整个人溢满了惶恐,瑟瑟发抖,嘴里喃喃重复的内容,不知今夕何夕,似乎全身的骨头都难支撑他挺立。他迟钝地循着声音来源看去,在见到燕台的那一刻,他的脸上竟出现了恐惧。
燕台第一次在人脸上看见那样实质化的恐惧,还是面对往日任他凌辱的妓女,她猜测,如果不是伙计吓破了胆,早就连滚带爬地远离她了。
很快,燕台就知道伙计的恐惧源自何处了——
敞开的房门内,嫖客的尸体躺在地上,头下是一滩早已干涸的殷殷血迹,如同成片盛开的春桃,他瞪大了眼,死不瞑目。附近有一张凳面染了血迹的凳子。
房间里没有妓女。
凶手极有可能是那位不见踪影的妓女。
难怪那伙计看见燕台就害怕,前一秒逆来顺受、任你鞭打的绵羊,突然暴起杀戮,实在很难不让原先的施暴者恐惧。
看清了室内的景象,燕台也不留恋,她走下台阶,远离丹霜的房间,毕竟直面这样血腥的场合,她心里实在很不好受。
这时,大家都被变故吵醒并围过来了,叽叽喳喳地包围了凶案现场的出口,也把开门的伙计堵住。
因为老板不在,人们乱了一阵,有人跑去找账房。
人群中的朝云看着一团乱的凶案现场皱眉,燕台和她对视了一眼,她摇摇头。万艳面色惨白;兰香站在书生左后侧,看不清神情,书生倒是出奇的镇定,既没有心惊胆战,又没有烦躁吵嚷,他察觉到燕台的视线,隔着眼镜迎向她的对视,相交瞬息,两人都默契地移开目光;燕台的客人看见燕台回来就像看见了救星,牛高马大的年轻人躲在燕台的背后,挽着她的胳膊,都快把它扯下来了,用近乎哭出来的声音问:“燕、燕台,不是什么脏东西作祟吧?它会不会来找我们啊……那我明晚还怎么来找你?”
嚯,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情种。
结果对方下一句就是:“我害怕,感觉你比较可靠。”
燕台安慰道:“我刚刚看了,八成是人祸。大夏天阳气最足了,要是真有,今天白天一照,指不定脏东西就没散了呢。人家报纸不是要相信科学吗……”燕台随口乱编了几句,胡乱安慰对方,脑子里神游天外。
得知死者不是窑子里的姑娘后,她不可避免地松了一口气,一种庆幸之感油然而生。连燕台自己都唾弃此举的冷酷。
她从人群中远远地看着门内的尸体,想起花,又前几天夜里的那位将死的妓女。
丹霜逃走了吗?
可她为什么要在临走前杀掉一位嫖客?泄愤?不,风险太大了,稍有不慎,就功亏一篑。丹霜好恶确实会左右她的行为,可她并不是一个完全缺乏理智的人。
燕台将目光扫过人群,余光瞥见书生笑着低头和兰香说话,兰香似乎说了句什么,他瞟了眼燕台,又意味深长地盯住尸体。
眼镜的反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燕台又想起那天晚上书生取下眼镜后,和“读书人”这个身份毫不相称的气质和目光。这个书生知道些什么。
不!
燕台猛地看向书生的方向,身后的恩客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肝胆一颤,哆哆嗦嗦地问她:“……怎、怎么了?”
从燕台的角度,看见了书生,以及一只斜出的胳膊,胳膊的上半部分包着蓝色的旗袍袖子,是兰香。
燕台摇了摇头:“没什么。”
是兰香知道。
——
第二十六章完
作者有话说
    本文非悬疑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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