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断指(下)

绕墙走了一周,她们最后决定把断指埋在树根下,长眠于绿荫遮蔽处。
院里的梧桐亭亭如盖,叶幕有如碧穹,其上漏下点点星华。燕台和朝云在树下拾了根断枝,挖了个浅坑,在梧桐枝不堪重负折成两截后,才把被油纸包裹的断指放进去。两人合力把它埋了起来。
“要不要做个记号?”燕台问。
“……啊?”朝云茫然。
燕台摆摆手:“那算了。”丹霜还没死呢。不过,要是丹霜知道她们埋个断指和奔丧一样,估计又要好冷嘲热讽一顿。也不知丹霜如今在何处,这个时代,没有手机和网络,战乱频仍,再见往往就是永别,难怪淡漠如朝云也这般多愁善感。
“怎么了?”朝云见她眉间染上些许悒悒,叹了口气,问。
只见燕台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我懂,别难过。”
“什么?”朝云愣了一瞬,她奇异又轻车熟路地接上了燕台的脑回路,“你说断指?”
燕台点头。
“会坏掉,很臭。”朝云反问,“还是你想丢掉?”
“……”燕台卡了一瞬,蓦地笑了起来。果然是朝云。
或许,对于丹霜,不,人世间本就不过一场场萍水相逢,他乡做客。离开这座屠场,去哪都好,去哪都是自由。与其伤春悲秋,不如先考虑考虑当下——
“说说吧。”燕台靠着树根坐下。
朝云到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点点头,就开口:“兰香应该刚刚和你谈过吧?”她向来干脆,做出一个决定就不会再管从前事了。
燕台眼睛一转:“是,她全都和我说了。”
朝云本想直接开口,听了这话,反而露出初雪般的笑容,侧首看向燕台:“兰香绝不可能告诉你全部。她只是什么都让你知道了一点,对不对?”
我就想诈一诈你!燕台皱了皱鼻子,朝云的话也太多了!
“兰香是我见过精明的女人。”
“那阿槿呢?”燕台想了想,觉得不对,实在是阿槿在鸨母面前巧笑倩兮、游戏人间的态度太让她深刻的,好像救人对于阿槿来说是一件在容易不过的事。
“阿槿?”朝云歪头,枝叶间细碎的阳光落在她乌发雪肤上,某一瞬间燕台以为她要融化了,“阿槿只是看着精明。她要是真精明,就不会染上鸦片了。”
鸦片?燕台心道,吸鸦片确实不是什么明智选择。
“至于你呢,”朝云说,“你如果知道了全部真相,就不会来找我了,而是想着怎么瞒我。”
“怎么可能!”这句话才脱口而出,燕台就想起除了自己没人知道的墙洞和没有告诉朝云的兰香和书生的异样,又悻悻闭上嘴。
朝云注视着她,露出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
燕台只好恶声恶气,虚张声势:“你别岔开话题!该交待的是你!”
朝云没有对她的胡搅蛮缠做任何表示,理了理思路,选择一个合适的切面开口:“我上次和你说的关于丹霜的经历,并没有错。只是有一点没说,她会点拳脚功夫,当然也只会一点,别这样看着我,一个女人在逃荒途中活下来,总是要比男人更有些手段和狠劲。她刚开始是去厂里找工作,可惜她一个逃荒来的外地人,没有铺保,人家不要她;她去讨过饭;甚至和拆白党的人混过一段时间……后来实在不成了,走投无路,才下店。她一开始是自混的,后来被姓张的摆了一道,不得已卖了身,她可恨领家,之前还对领家动过手,被两个伙计摁住了……”
前辈们居然这么叛逆?燕台心道:我还以为自己够出格了,难怪人家看不上我。
“兰香那个计划,我是半路加入的,比你早一些,也不知道全部,”朝云余光瞥到燕台溢于言表的失望,只觉得好笑,“这种事大体不是猜也能猜出来么?就是她们发现了妓女中有人向姓张的告密,但又不确定是谁,正好丹霜也想出去,就想了个法子,故意在各人面前透露,试了一试。”
试一试……燕台蹙眉:“那不对啊,我分明就没被……丹霜?”
丹霜正好听到了燕台对朝云说的要逃出去的话,打消了疑虑,或许朝云也帮她们试了一试……
朝云点点头,她脸上的肤色晃眼一看起来还勉强算是正常人,手指裸露出的皮肤却是眼神一触就能解读到虚弱的信息:“最主要是时间。”燕台来之前,兰香她们就发现有人偷偷帮姓张的监视其他姑娘了。
内贼,总是又危险,又可恨。
简而言之,这事兰香等人早有预谋,燕台恰好在计划期间,从一个无关的路人,成为了一个利益相关者。
“那个书生叫路纪华。他父亲是前朝的秀才,实际上是个恶讼师,万幸在路纪华年少时撑不下去同朝廷相见去了。他本人读过不少书,现下是个放高利贷的,不是什么干净人,兰香应该也提醒你离他远点了。他和兰香相识于微末,兰香求他帮忙,对于她自己,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对她自己?”燕台快速抓住了话里的关键点。
朝云点点头。
兰香刚被卖到同华院不久,路纪华新丧了父,两人都十分惨淡。路纪华的狐朋狗友把他拐去了同华院,且不论这事干得缺不缺德,倒也是无心插柳,帮了路纪华一把。当时两人年岁都小,兰香见他惨兮兮的,一时同病相怜,兰香就拿了偷藏的一点钱周济他,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至于后来路纪华发达了,还时常来同华院,说来说去,两人总归还有些旧情在。
“路纪华性情古怪,有次不知哪个窑子的伙计拍他马屁,本来笑呵呵的,最后差点没把人打死。他倒是会卖兰香的面子,其他人就说不定了。兰香想让别的姑娘也出去,选他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燕台脑子里闪过今早路纪华看她的那一眼,悚然一惊,忙把事情前后讲了一遍。
朝云沉吟片刻,慢慢道:“这恐怕不是兰香有意,你是不是之前干了什么?”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燕台就想起前几天,自己在窑子里盯着人家和兰香观察了老久,今天早上还好死不死和人家对视,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朝云疑心她真被吓着了,自觉自己讲过了,忙安慰燕台,“他对丹霜只怕比对你的兴趣大多了,未必会记得你。他要找你麻烦,你报阿槿的名字就好,他不敢不卖面子的。”
阿槿?难道阿槿和他有什么爱恨情仇?
朝云无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阿槿的一位客人和路纪华的饭碗有点关系。”
原来如此,阿槿和他没有爱恨情仇,但阿槿靠山大。
“对了,那丹霜呢?”话题又绕回来了。
“兰香不是很信任路纪华,”朝云说,“她找了我。”这实在是情理之内,预料之中,朝云接着说,只是眉宇间流露出一点迷惘:“丹霜临走时,我给了她一把匕首,我很早之前藏的。她没有用匕首杀掉嫖客,却用她割掉了自己的手指。”朝云似乎少见地后悔某个决定,说她无法评价也许更恰如其分。
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正是这把匕首让丹霜如此决绝,又或者,她本就是一把刀,斩风,斩雨,最后也要碎在风雨中。
“你说兰香找了你,那你呢?”燕台迫不及待地问,“你把她安置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朝云眯起眼,看向远方,“准确来说,我把她托付给了别人。”
蝉鸣一浪一浪地从远方涌来,热浪灼灼,模糊了碧宇上高悬的夏日。
北城的夏愈来愈盛,日轮也愈来愈炽,苹果绿的窗帘被光线照得近乎透明。阿槿难以抵挡阳光的攻势,伴着门外传来的低低交谈声睁开眼。脚边滚过伶仃一个玻璃酒瓶,她昨晚一进门,就在玄关的沙发上睡着了,离门不过几步之遥,从她躺的位置看过去,可以清楚地瞧见黄铜把手上的花纹。
门外的絮语像平原的溪水,又缓又凉,洗得人心一阵舒爽。阿槿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将门打开一个仅够她探出上半身的角度,打着哈欠对走廊上的人道:“早啊,尚香,干什么呢?”
尚香瞧她的身上还是昨夜的衣裳,一副花了妆没睡醒的样子,叹气:“你是不是又一进门就睡着了。”
阿槿冲她一笑,她脸上还是昨天的残妆,又喝了酒,简直惨不忍睹,难为她还能笑出点风情万种的意味:“还不是你大清早扰人清眠。”
尚香对面的中年妇人忙道:“姑娘托我去买首饰呢。”
阿槿其实不耐烦听她们说话,和她们随意聊了几句就关上门,她躺在沙发上,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回忆中年女人手上拿的钱,微眯起眼睛,心中暗想:“奇怪,尚香什么时候对首饰感兴趣了,一下就买这么贵的?”
忽然,门铃被人拉响,专门收信件的老妇的声音透过门墙传进来——
“姑娘,有你的信。”
信?阿槿坐了起来。
——
第二十八章·完
作者有话说
    时间太赶了,没查到这个时期的门铃,我按照我记忆写的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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