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病

夏日的北城很热,热浪氤氲着尘土的腥味儿、禽畜粪便和腐尸的臭味儿。此时的城市街道还没有硬化,更不讲究分区,人和牲畜乱糟糟地混为一谈,垃圾粪便尽往街道上扔。大街连砖都没铺,俱是靠人和车马一遍遍一步步踏实的土路,步伐稍重,就溅起一小片黄土。背对青天,面朝黄土。日晕伸缩,汽车疾驰而过,扬起一地干燥沙尘;若是下雨,街道便湿泞起来,牢牢斑竹行人的步履,往沼泽中心拉拽,行人无奈,一深一浅地勉力跋涉。至于白日的蝉鸣,夜间成群的飞蚊,不必提,谁不深恶痛绝呢?苦夏,苦夏,哑火灶里的一锅腊八粥,实在是难熬。
抛开人类的现代工业产品,一年四季都变得面目可憎,尤其是对穷人来说。
若要燕台给北城的四季评个讨人嫌的先后,她定毫不犹疑地说,是春天。自然,这是极不客观的,她只来了寥寥数月,还无从知晓北城的秋和冬是怎样的景况。倘如只谈论夏和春,燕台对北城的春天可谓毫无办法。
燕台是南方人,南方的夏天,种类繁多的飞虫就尽够受了,相较之下,北城实在太清净了,只稍嫌干燥少水。可一到了春日两地就大不相同,春风小刀子似的要把人身上的肉剜下来,空气中一点水分都榨不出,街上灰蒙蒙的一片,不分人畜,飞尘走石,出一趟门得抖下半两灰,这样的阵仗,却是燕台从未见过的,也实难消受。
于是,朝云瞧见春日里连连抱怨的燕台,夏天反而消停了,不觉连连称奇。
屋外的蝉叫得像被谋杀的妓女,哀嚎响彻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燕台经过几天的食用,完全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地撕掉馒头表面上的一层霉菌后,两三口把发酸的食物吃掉。
能活着就是奇迹。她再没有哪次比这段时间更深刻地认识这个道理。不是只有饥饿、疾病、意外或者谋杀才会致死,食物中毒和微小的伤口也能要人命。
燕台边重复乏味而期待的进食,边偷偷看从街上捡的报纸旧。报纸上除了头版刊登了政治时事,多是些花边新闻,并有许多讣告、结婚通告甚至同居广告,诸如“xx先生与xx女士,于某日起实行同居生活”,更有征婚或者征男女朋友的,看得燕台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一些租房或工作的广告燕台也大致浏览了一遍,她往常肯定是直接略过,但现如今却能更了解社会。
朝云瞥了眼她,确定她能看得懂就没管。春花状似不经意地往她这边挪了挪,低声问询:“燕台,你识字?”
燕台点点头。
春花:“朝云教你的?”
燕台含糊地应了声,把春花敷衍过去,心道朝云果然识字。
这年岁比不得后世,识字的人可不多见,特别是作为社会地基的普通人,能认全自己的名字就不错了。
燕台左手拿起水碗,右手翻页,眼睛盯着字就往嘴里倒水。下页一翻过来,燕台差点把嘴里的水喷出去,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把水拼命咽下去,才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朝云伸手替她顺背。燕台用占满油墨印的手擦了擦嘴,嘴上也染了抹黑色。
刚翻开的一版上硕大的竖版标题写着“北城惊现杀人魔,受害者俱为年轻女郎”。
她一目十行地阅读左边的正文,大意是北城出现了个夜里专挑年轻女人下手的罪犯,犯罪已经持续一个月,警察还在紧急破案,敬请广大女界同胞警惕陌生男性,减少夜间出行。
虽然燕台不知道一个月没破案还有哪门子紧急,但新闻提醒了她,这可不是个和平的年代,没有监控设备,悬案堆积,杀人犯大行其道……远离战争也未必不会死于他人之手。
一餐饭吃得人像刚从泳池里捞出来,燕台汗流浃背地乞求一场暴雨。窗外的太阳还是没心没肺地闪耀,万里无云,青天没有一丝应允她愿望的意向。
苦涩的药香充盈院宇,燕台来到药味的源头,另一个房间。
万艳和兰香正在熬药,凤仙不会看药。火是兰香从厨房拿过来的,当然是在没有发现的状态下,万艳去窑子后院的废弃物中翻出了个破碗带回来当锅,支架是用瓷片充当的。
燕台一路进去,里屋外屋小红都不在,不然她们也不敢在屋里熬药。她们把“药罐”搬到里屋去熬,燕台一进去就被扑面而来的浓烟呛了个半死,都快把床上躺着的月眉给咳醒了。
这总归不是长久之计。药味本就藏不住,一煮药,味道简直无处遁形;浓烟也太打扰病人休息了,每个人进来都得被呛一遭。
药方是燕台从上次那个胆小的客人那里搞到的。他不大不小居然算个大夫,甫一说出来,燕台都不敢信。他抗议燕台对他的不信任,燕台心道,你连个死人都不敢看,算个哪门子的医生?
反正是根据燕台的说辞开出的药房。凤仙的身体到底怎么样,有没有患病,患了什么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朝云这样处通药理的也看不出什么,燕台只能把她的病症说了,没想到居然真给开出来了,是个补身体的方子。
这种看起来像江湖郎中的人的方子,燕台也不抱什么希望,反正她也不能真的去查客人大夫身份的真假。也许是感念她上次的安抚之恩,客人怕她看不懂字,还念了两遍方子给她听。最后,燕台拿着方子期期艾艾地问:“二爷,这药性可要温呐,治不好不要紧,可不要把人吃死了……”
对方脸都绿了,斥责燕台质疑他的专业水平,当然,这位的原话是“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
燕台收了方子拿人手软,哄了几句,对方情绪才好转来。末了,也是趁着心情好,他大发慈悲补了句:“其实呢,做你们这行的生病,十个有九个是花柳病,有些刚开始未必看得出来;还有,转述肯定不如当面看,无论中医西医,最好让她亲自见医生。”
燕台静了一瞬,她倒没有十分想揍他,而是对这个人的惊奇弥漫心间,是个大夫,知道花柳病严重,还来逛妓院?一时真是难以言喻。
也许是看出了燕台的想法,这位仁兄得意洋洋一笑,大言不惭:“哼哼,人嘛,迟早有死的一天。你看这天天打仗的,谁不是短命鬼?我死也要死在女人身上!”
燕台:“……”嚯。
“您多喝点茶。”
他还意兴未尽地撇撇嘴:“你怎么也不奉承奉承我?我高兴了还多给你点钱。”
燕台:“因为我靠谱。”她也算熟悉这位的性子了。
客人:“……”这位不靠谱的大夫放过了燕台:“你要不要来我家药铺买药?给你便宜点。”
最后这药还是真托他买的。
不管他是真大夫,还是假大夫,他的话都成了燕台心上的一根刺。燕台安慰自己,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也许不是呢?又想,他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然而,凤仙最终还是没吃上药,倒不是她出事,相反,她只是稍稍有些体虚和眼花,而是之前一直活蹦乱跳的月眉,一下子病倒了。
病情来势汹汹,本来健健康康、花儿似的女孩儿,一下子就瘦了下去,瘦到看着都心惊的地步,原本还算丰盈的血肉泄气般瘪了下去,碗口比小童还细,硬邦邦的骨架飞快地凸显,仿佛下一刻就要刺破皮肤长出来,如同包藏不住的祸心。老巫婆不给姑娘们休息,月眉每日晚上还要硬撑着去接客,受了罚,在皮肤上也看不太清,白天一回来就躺在床上,眼睛都睁不开。
第一碗药还是进了月眉的口,凤仙坐在旁边,一勺勺喂进去的。接下来,第二碗,第三晚……一碗碗喂下去。
那个客人也不是每天都来,大前天来了一次,问了问效果。燕台说把药给另一个人喝了,客人听了症状,说可以喝,但药效应该不大。两人随口聊了几句就没讲了,毕竟他也不是来花钱白给人治病的。
事实果如客人所言,药喂下去,刚开始好了一些,后来就没什么大效了,月眉白日里还是昏昏沉沉。
兰香见月眉喝了没用,干脆做主把药“物归原主”,让凤仙喝了。反正一开始就是为了凤仙问的药方,燕台也无甚意见。
人命就是这样低贱,药比命贵。若是这条生命丧失了大多数希望,人们就不再浪费金钱。
当然,现实还远未到这样糟糕的景况。不过,根据实际变换行动,见机行事,是底层人为了活下去而产生的天性。
燕台不再做些没有实际意义的事,人向现实妥协,被环境浸染。
还是凤仙实在过意不去,每天的药留了一半喂给月眉。
客人好几日没来,朝云来看了月眉,把兰香叫出去,两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过一会,兰香又回来了。她们也找不到别的法子,只能干熬着,苟延残喘,撑一天算一天。月眉一天天地虚弱下来。
燕台又在街上看见了上次目睹过的那具尸体,如今早已成了一堆腐肉,蝇冲乱舞飞叮,部分躯干白骨裸露。
她的视线穿过身前接踵摩肩的姑娘们,透过人群,看向站在万艳身边的月眉,她的身形在摇晃,身上没有一丝血色。
客人的那句话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做你们这行的生病,十个有九个是花柳病。”
燕台咬着手指,在夏阳下不停地冒冷汗。
朝云拍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多想。
燕台咬着指尖,顶着惨白的脸看向朝云:“你说,月眉会不会……”这话的剩下一半消失在沉默里,但对话的双方都知道。过了会儿,燕台收回视线,甩了甩头,似乎是要把这糟糕的想法甩出脑海。
——
第三十章·完
作者有话说
    燕台:我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