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中间

自打丹霜的事情一出,老巫婆对手底下的姑娘们一个个的都盯紧了。每晚来查窑子不说,姑娘们一出一进都要报备,后头紧紧偎着监视的跟妈和伙计。有个把伙计和跟妈在老巫婆面前信口雌黄,害得四喜为首的好几个姑娘吃了挂落,没少被折磨。
老巫婆还嫌不够,差遣了两个伙计跟着姑娘们从住所去到窑子这段路。因此,燕台也没那个机会捡她的报纸了,不晓得警察可曾逮住那个杀人犯。
至于窑子里,老巫婆每每恨不得亲自去听墙角,只是怕客人投诉,才罢了。
不过,让伙计墙上凿孔偷听偷窥之类的手段,却一样都不比别家妓院落后。又跟认识的便衣警察打了招呼,每日来巡视。燕台最近经常能在窑子门口,瞧见曾在老巫婆住所里见过的那位马爷,领着几个人在红灯区耀武扬威,还有去别家窑子敲诈勒索、撩拨妓女的。估摸着再过几日,那些妓院老板,就该来同华院,找老巫婆要个说法或者利息了。
总之,丹霜成了一记警钟,在老巫婆脑内当当敲了好几日。燕台看着,没把她敲成脑震荡,也把她逼出更年期了。她眼睁老巫婆脾气一日坏似一日,不仅连日没对姑娘们有个好脸色,搞得万艳那儿才拿回来不久的伤药去了大半,不日就要见底;还骂了好几个伙计、跟妈狗血淋头,更甚者,撵走了一个伙计。天知道她撵人的时候燕台有多紧张,又有多羡慕。紧张是怕王志元这个被她握住把柄的人走了,新来的伙计就更难突破;羡慕的是,她也想走,估计窑子里的每个姑娘都情愿被撵走的伙计是自己,伙计走的时候,燕台看见好几个姑娘眼中钦羡溢于言表,那伙计一脸摸不着头脑,想破头也不知自己何曾已与妓女们关系这般亲近了。
老巫婆也只有见着钱的时候心情舒缓。
可惜,她脾气坏成这般,也没有突发脑溢血,还是每天鸭子般活蹦乱跳。老天爷也没有一毫要睁眼的架势,不然怎么说祸害遗千年?
燕台还和朝云可惜了好一阵,春花被她逗得直笑,朝云自上次剖白后,又成了一只锯嘴葫芦,根本没有搭理燕台的“幽默”。
但也因着朝云和丹霜,兰香和燕台来往更密切了些。兰香更是将大半的原本计划都告知燕台,倒是解了她不少惑。
比如为何定期来找朝云。
真相和燕台猜得差不离,是来找朝云看信的。兰香不识字。这事倒是大大出乎燕台的预料,她一直以为兰香拿信过来,是要和朝云商议,可仔细一想,实在是情理之中。这个时代的文盲率本就高得惊人,更何况女人,更何况是妓院的女人。燕台能在妓院这种下九流的地,认识四个认字的人,不得不称一句运气惊人,虽然这四个人里有两个是一等妓女,可一个三等妓院里,能有一个认字的,就足以叫人惊异。否则,后世改造妓女,就不需要在教习识字读书上花九牛二虎之力了。
送信的使者,自然就是能伸能屈的路纪华。
信自然也不是路纪华的,他若是有什么要同兰香商讨,入了厢房自可在床上密语,就算隔墙有耳,仔细点还是不成问题的。除他以外,兰香和阿槿其实也有联系,可阿槿之前一直兴致缺缺,偶有信来罢了,也就是最近,阿槿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来信骤然增多。否则,路纪华天天去取信,阿槿早就嫌死他了,哪里还能同上次燕台在时那样,勉强和颜悦色。是以,路纪华送来的信,不是他的,大多也不是阿槿的。
来信者的身份出乎燕台意料——兰香的家人。
兰香的家人为什么突然和兰香联系上?他们既然在,为何兰香沦落至此?
这些问题再问下去,说不得还要勾起什么痛苦回忆。眼见兰香没有说的意愿,燕台干脆也装傻充愣,闭口不言。倘若朝云晓得她这般知情识趣,肯定老怀甚慰。
比起家人,兰香和路纪华的关系更让她在意。
虽然朝云说此人性情古怪,对其他人并不是个好选项,兰香没有明说,话里话外也透露的意思也相差仿佛。可一想到旁边有能人却不可用,她就想起住所的那个墙洞,好像饥渴将死的人望见一桶下了毒的清水。两军交战的危急时刻,眼看城都要破了,近郊就有一大批军队,却不能为己所用,换了谁不上火?
她并不熟悉此人,将心里的想法说后,兰香笑笑,却并不太想去劝说路纪华,亦或者她曾经试过却无果。燕台总不能狐假虎威,打着阿槿的大旗去恐吓威逼路纪华,至于利诱,她自己还什么都没有。
路纪华给阿槿面子,却不用看燕台的脸色,看他此人,也不是个惯受制于人的。若是燕台这般干了,路纪华恐怕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还要结怨,途中只需弄出小小“意外”,回去修饰一番,自然能和兰香、阿槿交待。
弯弯绕绕,路老大十有八九心知肚明,这几日都躲着燕台。燕台闻弦歌而知雅意,也绕着她走。他们两个不打起来,兰香夹在中间好做人,高兴还来不及,识趣地没和其他人提此事。
再加上一个本就不对这条路抱希望的朝云,四个人心照不宣地把这个方法“忘”了。
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件事,和春花关系不小。
英生又来找燕台了,这次不知为何,她迥然于上次的犹疑支吾,反倒意外的大方直接,开门见山。
“你有什么打算?怎么逃出去?丹霜的事情一出,我们的机会恐怕就少了,最好先拟个章程。”她的问题连珠炮似的向燕台射去,语气中敦促之意直白可见,但也未免没有想用话把燕台砸个七荤八素,占据主导的意思。
拟章程?就她们三个人,怎么拟章程?燕台不太相信她们三个人的力量。
兰香虽然看起来对合作之事意动,可态度暧昧,燕台看得出来她不太想管别人,愿意坦白这些信息,估计还是看在燕台的面子上。
阿槿说要帮她,可却不会拿主意,燕台目测她老人家只想干火上浇油的部分,而且只图报复妓院和老板,对她们大概不会有多贴心。从前,她只觉得阿槿帮了自己,是个好人,可接触之后,才发现这个人简直是个愉悦犯,定时炸弹一般的人物,她同路纪华相看两厌是再自然而然不过的,毕竟在这些方面是同一类人。对,路纪华讨厌阿槿,起码是不喜欢!这事也是上次后朝云同她讲的,她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无论路纪华事后因为什么没找她麻烦,她都得谢谢人家,也期望这位大爷以后别记起自己。
尚香没有主意,最多只能偶尔将事情拜托她利用便宜跑跑腿。
朝云孤悬,暂时和尚香一般,若是有事可向她求助,可要让她拿主意或者指明方向,再也没有了。
思绪流转间不过片刻,燕台刚要张口,三人望见小红路过,齐齐闭嘴。
这倒也不是秘密了,自打丹霜逃出去后,也不知道兰香她们是怎么运作的,没人知道丹霜的事情是兰香搞出来的,毕竟丹霜前科累累,大家只以为是丹霜运气好独自逃走,但几乎所有人都晓得小红去领家那告状,似有若无地避着她。
也不知道小红察觉是否察觉了这内外一致的、充满敌意的排斥。
三人目送着小红的远去,对方的身影消失在眼帘中,她们才收回视线。
燕台:“什么章程,就我们……”她刚开口,就醒悟过来,“你是不是有什么法子?”
英生也不矫情,直言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周全的法子,我只知道,有时候太复杂反而生出百般错漏。”她顿了顿,见燕台脸上没有恼色,才安下心来,继续道,“我的法子很简单,我认识看后门的一个伙计,我们找个托词去求他放我们出去,然后逃走。”
她说完,燕台还没反应过来,一直等着英生的后半部分计划,直到看见对方脸上认真的表情,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人家的计划。
“就……”燕台本想说“就这”,但直觉让她没把这话放出来,心情平复后,仔细一想:是呀,为什么不行呢?如果只是想出去的话,越简单的法子不是越有效率、成功率也越大吗?听英生一席话,燕台才发现自己之前钻到死胡同里了,一直想着如何步步妥帖,绞尽脑汁,都是些纸上谈兵的法子,须知逃跑本就是有风险的,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没有风险呢?
她刚来就为逃跑挨了顿打,秋桂为逃跑害了场大病,丹霜为逃跑丢了一根食指……没有谁出逃是步步稳当的,也没有谁用的是九回百转的方法。
她是架着梯子直接跑,秋桂是向客人求助,丹霜更厉害,为了挣脱鸟笼子,干脆杀了人半夜出逃,兰香再精明,出的也是夜奔的办法。
就连一直作壁上观的朝云,也直陈要害:领家死掉。
都很简单粗暴,再直白不过,翻翻时下流行的小说就能看到。
诚然,英生的提议不能顾全所有姑娘,但为什么要想着一蹴而就呢?初始目标的难度也太大了,而且,劝说也是需要时间的,丹霜才走,再怎么好说话都不可能立马答应,不过——
“他要是不答应呢?”燕台问。
“那就用东西和他换。”英生坦然答,“钱我攒了一些,或者用身体也可以,就当做生意,只要能逃出去就好。”
“……”她无言了,醍醐灌顶。她不仅对这个时代的道德水平设高了,还对自己太心软了。这种人命比草贱的年代,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所有的道德、价值全都是生命的附庸,既然做错的不是自己,那惩罚也不应该降到自己头上,更不应该自己框住自己。
“燕台?”
燕台回过神来,正对上英生不耐烦的脸,忙道:“我觉得这个法子不错,可以试试。但这事急不得,他眼下大概不会答应,我们可以多个办法一起下手。”她现在有些想法,只是还不得要领,边思考边说,“也不能把重担都压在你身上,我再去想想其他法子。”
话说完,她回顾了一会儿,乍然一惊。后门……英生就是那个夜间幽会的大胆女子?可她暗中端详英生一番,又觉得似乎太高了,一时狐疑,不敢定论。
三人定好大略就散了,临走前,英生再三叮嘱燕台,一言蔽之,不过“快”之一字。
燕台低头提石子儿,边想边往屋里走,石子儿没踢到,反倒把黄土扬得满院都是。
四喜怒:“燕台!干嘛!人家好端端待在地上,就你不安生,搞得满院子都是!咳、咳……”
这一骂,才让罪魁祸首回过神来,收了神通。四喜脾气不好,燕台是不敢惹的,她埋着头,灰溜溜地躲到屋里的朝云身后。
她坐下,春花出去前给她端了碗水:“就你敢惹她生气。”
她笑嘻嘻,没回话,把水喝了。北城的夏很热,万幸地下的井水很凉。一碗下去,暑意方散,燕台放下碗感慨:“真想住在井里。”
朝云:“好办,你拿钱去买块地,挖个坑,自然就能和井住一块了。”
“……”燕台没好气,“没钱!”什么玩意儿?死人才住地里。
刚呛完声,她又伸头过去瞧对方手里的书信,没皮没脸:“这是什么?”
她只随口一问,冷不丁朝云竟然把手中的信递给她,燕台伸手捂住信纸,警惕:“这不信上不会有什么杀人放火的地下勾当吧?还是兰香的?她的我可不敢看!”
朝云向来不接她的哏,闻言干脆转过身,信也没管。
燕台讪讪,低头看信。
信是尚香写的。
朝云的去信应是问了些许问题,尚香甫一开头就在回答。不过,看信的内容,大多和警察厅、老巫婆有关,但有些很奇怪,都是关于茅草、柴火甚至油之类庖厨相关的东西。
“你想开饭店?”燕台问。
朝云这次眼睛都没抬。
打击不可谓不大,但燕台并没有气馁,反而十分雀跃:在妓院里能开什么饭店呢?要出去才能开!朝云是燃起了出逃的兴趣和希望!这可是大好事!
然则,不等她出言鼓励,好教朝云继续保持,对方就起身径直回了里屋。
燕台眼巴巴地目送她离开,摇摇头,皱着眉继续看信。
接下来就是尚香的一些近况,夹杂着她对朝云的嘘寒问暖,里面还有燕台呢!倒不如说,燕台和朝云平分秋色,在尚香的信里各占一半,当然,尚香也没忘了其他人,问了窑子的景况,连老巫婆都没忘记!
她撇撇嘴,奈何身边没有,只能把话憋回去。燕台出门从水缸舀了碗水,水缸在烈阳的曝晒下,热得发烫,里头的水也带着些温热,可以直接洗澡了。
这缸好像还死过人?还是这井?燕台喝着水胡思乱想,又去看信。看着看着,水都忘了喝,半晌,她一口气干完碗里的水,把碗丢在井边,跑进屋:“朝云!”
燕台跑进去时,朝云正坐在破漏的“床”上,阳光从她身后的小窗散进屋里,她抬起头和燕台对视,半张脸在阳光下,半张脸隐于阴影,她的神情光暗中晃动,又好像院里的木胎菩萨一样坚毅,光落在雪白的肌肤上,是金和玉雕成的。
“你把丹霜托付给了尚香?”
半刻钟后,燕台的声音才在空阔的屋子里响起。
朝云点头。燕台的到来,她早有预料。
燕台小狗似的跑到她旁边坐下,笑:“我就说,你肯定不是那种不靠谱的人!”不过,她马上坐起来,“我还以为你找的是阿槿。”
“我和她关系可不好。”朝云认真地看向对方,想在她脸上找到对方为什么会这样认为的原因。
燕台:“你们之前不是关系很好吗?尚香说的。”
朝云:“她吸鸦片。”
倒不是燕台想为吸鸦片的人开脱。“鸦片”在中国历史上,不仅仅是一个祸国殃民的毒品,还是民族耻辱的象征,这片土地上的人,没有谁提起它时不想起当年那段整个国家、民族挣扎求生的黑暗历史,也正是因为这段历史,才有后来国家和人民对琳琅满目的毒品的警惕。
只是,放在这个年代,这类事情过于普遍,或许有人会渐渐疏远身边抽大烟的朋友,但朝云这儿提也不能提。诚然,朝云可能有过关于鸦片的惨痛回忆,但按她的性格,大概率会帮助友人戒毒。
戒毒的失败极可能导致两个曾经的好朋友走向分裂,但她上次去朝云那儿时,偷偷问过尚香,尚香却说并无此事,两人关系的破裂是极突然的。
偏偏朝云并没有拒绝阿槿的合作,当然,阿槿合作的对象是她嘛。
燕台手指一搅拔了一根草席上的草,用手指勾勾绕绕。
尚香托客人帮丹霜弄了一分铺保。
尚香的客人就是燕台她们上次去小楼遇到的那位“大辫子”。
他上次戴个西式的礼帽,却着件长袍,走下楼,燕台才瞧见他身后那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西不西,土不土,封不封建,进不进步。
可偏偏,时人常做此打扮。燕台每次一见,都有种错位的荒谬感,现在看久了,反而觉得这种混搭有意思,很时尚。
按尚香的话来说,这位客人简直无所不能,弄份铺保是不费吹灰之力。
燕台是怀疑的,不过想想之前那位柳小姐,她还是决定相信。
有了铺保,就可以从事很多正经工作,不过,思来想去,丹霜还是选择下工厂,成为女工。
这个时代的工人……
这个时空,还是工人,实在是激起燕台无限遐思。
——
如今时局动荡,所谓的共和国本就地基不稳,不过是一栋漂亮的危楼,和比萨斜塔这种意外奇景不同,它是真的摇摇欲坠,立根之初就塌了一半。现下的情况是,大家都知道它总有一天会塌,可它总归没塌不是?没塌,就能住。总不能以天地为栋宇。
丹霜停下来,等着汽车开过这段拥挤的人潮。
反正下工了,她不急。
天色已暗,路灯朝天边依次亮起,夜色骤明。远远望去,只让人想起小说里的偷天换日之功。窃明光以昼夜。
大学的铁门锁上,里面倒是灯火辉煌。
这是丹霜每日回家的必经之路,她每天都会看见学生在这里进进出出,里面的光景让人心中奇痒。
他们和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
丹霜只允许自己胡思乱想一会儿。
她不觉得女人没了“贞洁”这玩意儿就该一辈子抬不起头,她从故乡逃荒逃到北城来,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它们不能吃,漂亮的东西往往华而不实。
可是她同他们活在两个世界,也是真的。
她一生都触碰不到面前连绵华美屋舍里的一点儿东西。
它就矗立在城市最热闹繁华的街道,任凭三教九流,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可以看见它,很多人无法触碰,只是徒劳地看着。
简直就像人间洒向地狱的一缕微光。
你知道它能救你免于水火侵扰,能救你脱离刀剐油炸的十八层地狱,可它只是让你知道,它并不打算救你。生活在地狱之外的人对你说,看一看,就知足吧。一旦你说出“不”,一旦你想活在光下,你就是罪加一等。
刚才堵住的两辆汽车已经驶走,路面顿时宽敞,人流继续向城市的四方奔涌。丹霜收敛逐渐放肆的想法,低头匆匆离开。
晚风吹起被人废弃的报纸,报纸上的被水汽氤氲的油墨放肆地沿着水路在纸面上张牙舞爪地扩张,不过,右侧粗大的黑色标题还有几个字隐约可辨——
“杀人犯越狱”。
热气腾腾的晚风透出一丝凉意。
灯红酒绿下,有人游鱼似的穿行,缀在目标身后,金属的光泽在暧昧的夜灯下闪烁出凌厉的光芒。
——
燕台在这要命的滚风里候客。她抹了把头上的汗水,心道:“幸好这种地方没有风滚草,不然指定得烧起来。”
她张望远处,又环视了一圈同华院的姑娘们,一个个看流浃背,还真如宋人言,“檀粉不匀香汗湿”①,看美人出浴去什么澡堂,在盛夏的北城站半个小时就有了。
天气热得要脱衣服,燕台都想脱层皮,她实在是佩服这种天气还致力于生命大和谐运动的人,两个火炉贴在一起,还没空调,想想就要出汗。在家就算了,还跑来红灯区,走出一身汗,还要在床上再搞出一身汗,燕台只觉得这种人神经。
正想着,神经就来了,好巧不巧,正是那位多日未见的大夫。
燕台本想偷偷在心里喊他庸医,可他到底猜对了病症,况且没看病人不说,那方子根本不是开给月眉的,她们白吞了人家的方子,药都是打折的。就算人家不缺钱,燕台也理亏,思及此处,她讷讷不言。
客人不知她心中活动,只像她走来,两人就站在妓院吗,门口相顾无言。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丈夫跑出来嫖娼,还没进门,就被抓奸的老婆赶上。
幸好两人很快就进去了,没有再站在门口引发围观。
他没计较方才的小插曲,一路都哼着小调,偶尔说话时语调轻快,脸上挂着笑,也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
燕台说话间观察了他半晌,发现此人一路走来,竟然一滴汗都没出,简直天怨人怒。再看看大汗淋漓的自己,她出离地愤怒了。
关键是此人自己不出汗,却非要搂着燕台,她热得昏昏欲睡,脑子不甚清明,脸上还得挂着笑,一副很开怀的模样。
看对方的反应,万幸,她约莫没有说错话。加上大夫脾气也不错,她讲话并无之前其他客人面前万般顾忌的模样。
客人环着的地方正好是新鲜出炉的伤口。
她前一个客人实在是难以理喻,瞧见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点,抬头便是一个耳光。燕台实在不敢让他继续打脸,再打下去,只怕好长一段时间要接不到多少客人,到时候老巫婆又要一顿毒打。
且,这样的客人也不止这一个。
对方在哀求下应允了,接着一拳抡在她的背腹。
燕台现在对这种暴力已然家常便饭,甚至已然麻木,吃了打还能若无其事地倚门卖笑站上几个小时。上次被一个客人肆虐后,又遭了老巫婆的鞭子,回到住所,要不是万艳拿着药来问她,她都差点忘了自己受伤了要涂药。
客人问:“怎么样了?”他的手拿开了一会儿,再次环上来时往上了些,没有再压住燕台的伤口。
身上传来的疼痛少了,神经不再压迫,燕台眉间堆叠的八字被熨帖了一点,她咬了咬唇,没有趁机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此刻演戏,她自觉对不起月眉,可她并不为她的死悲恸,泪水没有盈出的迹象,甚至眼角干涩,只是心中空落落的,连话语都苍白空洞:“死了,月眉死了。”
“原来是月眉。”客人恍然,他认识月眉,“我第一次来同华院的时候,她就在了,大概两三年前?”
燕台无心感叹他记得一个妓女的名字,只是眼中的神色都沉下去,思绪不知道落在何处。客人着意看了她一眼。外人看起来,只觉得她虚无缥缈,不似在人间。
“有活过五年的吗?”燕台不觉将心中的话呢喃出来。
这话很轻,大夫倒是真的耳清目明,一下就听清了,失笑:“当然有。”他的笑容里似乎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天上愁云半掩的月色,“只是,她们都不算人了。”他的话轻风般拂过,不知道是想让燕台听清,还是不想。
燕台被这晚笛般的氛围影响了,脑海混沌,身体忍不住吐露更多:“她是哪一年来的?”
大夫愣了愣,半真半假地抱怨:“这都要问我?我又不是警察厅的人丁册子!”
他这么一打岔,燕台瞬间清醒,整个人神情气质为之一变,眉眼弯弯地靠过去:“还不是因为二爷神通广大、无所不知么?”说着,心里却感激对方的提醒,否则今晚同华院姑娘的底裤都要被她稀里糊涂地吐完。
两个人进厢房,燕台衣服如同被浇湿似的,客人没有出汗,上衣表层却被汗濡湿。
厢房里比外头更热,宛如蒸笼,娼妓好恩客就是放进去蒸的饺子,伙计在外头加火,等着生米煮成熟饭,钱一个一个往外蹦。
小乞丐虽然营养不良,头发却意外地很黑,乌汪汪的,长而丰厚,一只手未必都抓得完。夏日气候炎热,乌发在灯光下富有光泽。虽然梳扎起来,燕台出了一身汗,头发像一只黑色的八爪鱼,被汗浸湿,扒在她裸露的皮肤上。
头发这事物,冬日的保暖功能只有三分,夏日的增热确是实打实的。
她热得实在不耐烦,又抹了一道脸上的汗。客人伸手撩起燕台耳旁的碎发,愣了愣,匆匆瞥了一眼,若无其事地略过那缕碎发,去摸她鬓后绾起的青丝。
两人说到今晚的天气,大夫笑:“你知不知道你方才热得多好玩儿?满嘴的胡话哈哈哈哈……”
“……”燕台后悔了,她想起前段时间对方看见死尸时“花容”失色的模样,恶从胆边生,心道,来个鬼把这个人吓死吧!她趁对方不注意,微微偏了偏头,离对方的手远点儿。
他又问了些凤仙的情况,若有所思。之后,不过是娼妓与嫖客之间的正题,按下不表。
日升月移,时间带着扈从匆匆向前赶路。
姑娘们回到住宿,休息的休息,擦药的擦药,或是凑在一块儿叽叽呱呱地说话,或是吃完一如既往难以下咽的早餐倒头就睡。
不过么,早饭时讲话的禁忌颇多,得在领家或者伙计的监视下吃,怕有妓女讲话不注意,犯了忌讳。燕台虽然觉得这些忌讳千奇百怪,有些正常人都不能理解意思,但却不敢轻忽,因为动不动就要挨骂。
很多时候,摧毁一个人不需要毒打,充满恶意的谩骂威力就十分强大,与长辈或友人偶尔出于愤怒而露出的尖锐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眼见有姑娘因为说了犯忌讳的字被喝骂,燕台沉默地干掉最后一口粮食和水,快步离席。
“我要去诈兰香!”燕台信誓旦旦。
朝云平静地看着燕台,几秒后,燕台败下阵来:“嗐,我就是去问问她……”
“讲了什么和我说一声。”
燕台松了口气:“不早说。要不一起去?”
“累。”
燕台:“……”
阿槿、兰香、昨天那个客人加上朝云,一个个的,无耻之尤!不是欺负她,就是嘲笑她!
最后,自然是燕台独自气呼呼地走了。
愤怒让她的到来像是兴师问罪,兰香一时竟心生胆怯,回忆自己最近做的事,是哪件对不住燕台的事让她晓得了,现在来找自己算账。兰香这边,里屋没有旁人,只有她、燕台同凤仙。凤仙向来不管这些,专心发呆。剩下两个人吵起来也能毫无顾忌。
“是你跟英生讲了我的事,对不对!”燕台自以为语气凶恶,殊不知,她话音刚落,彻底让兰香放下心来。
兰香拍拍小孩的肩膀,心道,就这事儿还不好说?想着,直接承认:“对,我以为你早就猜出来了。”
这话让燕台的气势阻了一下,她磕磕巴巴地点头:“我确实之前就猜到了,但……”
兰香:“我就是晓得你能猜到,才让她去的嘛。人多力量大,一个助力。”
这话说得,不仔细听,还以为燕台该感谢她呢。
兰香应该去出书。燕台这般想,毫不留情地拂开对方的手:“你别给我打岔,一个个的,老是这样!”兰香登时不敢说话。
燕台继续咄咄逼人:“英生今天是被你鼓动的吧?”
英生对燕台并不信服,对她的计划也不甚了解,却贸然就向燕台递出橄榄枝,一副迫不及待加入的模样。燕台是和春花说过自己的想法,而英生恰巧和被她拉拢的春花关系不错,是以,春花告诉英生的可能性也不小。可之前燕台的计划不甚清晰,唯一有号召的,就是“大家一起出去”这句话,当时,燕台不成熟的想法并没有说服春花。春花的个性,嘴严不说,倘若自己觉得不靠谱的东西,根本不会介绍给别人,尤其是这个“别人”还是自己的朋友。
英生恰好住在兰香她们院,兰香那个性子,整个妓院没有她不熟的,哪怕是小红,有时也不得不更她搭话。她正好晓得燕台的计划,拒绝燕台后,也许是出于探听的欲望,也许是莫名认为燕台靠谱,或者感性点,燕台打动了她,但她因为自己某些事不能加入,所以就介绍了一个有同样强烈愿望的人代替自己加入。
至于英生昨日和燕台会面。前几日,英生一次都未来找燕台,说明她心里对燕台有所预估,她自以为知道或者知道自己自以为的那个燕台,如此,自然不需要燕台说明了。她昨日一早上门,立刻就问计划,逼迫燕台说出自己的想法。
可惜,燕台的计划原本就一团糟,因祸得福,今日英生一激,醍醐灌顶,方才理顺。
英生没有得到燕台的计划,却反而一点都不着急,虽然她提供了自己的办法。可按照英生往常的性格,她必要闹了,顺便讥讽一波燕台。
这一击即走,无论输赢的态势,完全不像她本人。
燕台再猜不出来幕后的人是谁,就是傻子了。
兰香面对燕台的逼问,不紧不慢:“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计划嘛,之前你一直不跟我说。”
“你直接说一声不就行了?”燕台听了这家伙的解释,面沉如水。
兰香干脆:“那你说吧。”
燕台眼珠一转,不想让对方白得一个消息,就说:“我可以说,但你也要把你的计划都告诉我。”
她这话说出来时,心下就觉得要遭,兰香肯定又要咬几个来回,哪晓得兰香一口答应,还表示,以示诚意,她自己先说。
燕台好整以暇,等着她说出什么惊天大论来。
哪晓得兰香就轻飘飘的两个字:“外局。”
等了半天,没下文了。燕台瞪向兰香。兰香微微一笑:“没了,到你说了。”
燕台几乎要跳起来,她像只奓毛的猫:“这算什么呀?就两个字,能晓得就有鬼了!你坑人!”
兰香无辜歪头:“我又没说要几个字,我确实全都告诉你咯。”她故意凑近燕台,笑眯眯地拱火,“燕台,可不要食言。”
“……”燕台沉默不语,飞快眨了眨眼,笑,“捣乱。”这话不仅是两个字,还讲得一副小孩口气,比起兰香的答案,更加无迹可寻。
兰香:“……”过了好一会儿,她道,“好吧,你这样说也不错,可我也不是一点思路也没有。”
每次这种事,兰香都看起来更游刃有余。
燕台垂头丧气地回去把这事和朝云说了,朝云听了低头不语。她躺下来,阖眼,兰香说的话在她脑子里反复翻滚。
老话说,皇天不负有心人,希望如此吧。燕台在心里暗叹。
打燕台来到此处起,同华院里已然死了三个妓女了,秋桂,曲云,还有现在的月眉。除此之外,又逃了一个丹霜。本来只有十几个人的窑子,接连去了四个姑娘,实在不让人心中萧瑟,窑子里都显得空荡荡的。
对燕台来说,除开死亡,这样的空荡反而是一件好事,一个礼物,因为又有人离开了这个魔窟,她想将所有人带出去的愿望又容易了几分。
上次老巫婆带人去围堵朝云,有人就说她要去买人了,之前也有如此流言,众说纷纭。
今天,这个流言就要落在实处了。
有新的姑娘要被卖过来。
——
第三十六章·完
作者有话说
    字数补足

    ——

    ①檀粉不匀香汗湿:引自宋朝杜衍《雨中荷花》,”翠盖佳人临水立,檀粉不匀香汗湿。“

    ——

    燕台真是“书生造反,三年不成”

    越是痛苦的环境,我就越喜欢写温柔或者偶然的一丝真心,虽然我感觉我写得也不是很苦的亚子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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